李君則去傅家的時候,傅世欽已經在休息了,老管家給他開門:“小少爺爲什麼這個時間過來這裡,是發生什麼事情了嗎?”
“你上樓去把傅世欽給叫起來,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問他。”
“可是,傅先生他睡覺的時候一向不喜歡被人打擾。”
“你不敢去是吧,那我親自上去。”他說着三步並作兩步地往樓上走,也不敲門,直接把門給打開了,在黑暗中摸索着把頭頂的燈打開,傅世欽被突然的光亮給刺激到了,不舒服地閉着眼睛,手已經先一步伸到了枕頭下面,一把槍赫然在手。
李君則走過去把槍奪過來:“是我!幹嘛這麼防備,睡覺都不能安心。”
傅世欽不滿意地皺眉頭:“誰讓你進來的?這麼晚了過來做什麼,一身酒氣,你是發酒瘋了麼?”
“我有事要問你。今天晚上是章時平太太的生辰,我和何杏應邀去了他家裡面,因爲我想拿到他手裡的一封文件,所以讓何杏設法去取,誰知道她被隱藏在章家的幽靈部隊的人給發現了,差點要暴露的時候,有一個女人救了她,那個人爲了保全何杏自己犧牲了,何杏現在的情緒很不穩定,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勸她。”
傅世欽原本還有些睡眼惺忪,聽到了這番話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伸手用力地握住了李君則的胳膊:“你剛剛說什麼?誰犧牲了?”
“我過來就是想問你啊,照理說何杏不會在幽靈部隊裡面有熟悉的人,唯一和你有聯繫也就只有那個叫‘十哥’的男人,所以……”
李君則話說到一半忽然停止住了,他眯着眼睛看着傅世欽:“爲什麼你的表情這麼凝重,該不會……‘十哥’是男的還是女的?”
“女的,那個稱呼只不過是一直以來爲了掩人耳目故意那麼叫的而已。”傅世欽頹然地鬆開了他的手臂,有些無力地靠在牀邊:“錯不了,一定是她。”
“你爲什麼這麼肯定,也許並不是,畢竟她不一定會認得何杏,就算認得,平白無親的兩個人,爲何要捨命相救?”
傅世欽從牀上下來,並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而是給自己點了根菸,卻不自知地有些手抖,他胡亂地吸了幾口煙,吞吐出嫋嫋霧氣來,李君則盯着他的神情看了許久,一字一句地問:“她到底是誰?”
“她和何杏,並不是平白無親的,而且相反,她們之間有人世間最親近的關係。”傅世欽回過頭,憂傷地看着李君則:“何杏一直都覺得她的媽媽死在了十幾年前的那場海難裡,但事實並不是那樣,君則,她還活着。”
李君則往後退了一步,不可置信地搖了搖頭:“我的天。”
“原本我答應過‘十哥’,一定會替她保守秘密,不讓任何人知道她的身份,尤其是不讓何杏知道。可是如今故人已逝,何杏還矇在鼓裡不知情的話,似乎對她們母女兩都有些殘忍了,這樣吧,我跟你一起去你那裡,有些話,我有必要對何杏說。”
……
她仍維持着之前的姿勢坐在那裡,茫然的,呆滯的,像個受了驚嚇的孩童。
他們一起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她這個樣子。傅世欽走在李君則的後面,越過他的身體,看到了坐在牀上的女人。
時間真是一個奇妙的東西,一開始知道她的背叛,他如同被人狠狠掌毆一般,直接兇狠,不留餘地的傷害。那個時候他真的有衝動要殺了她,付諸的感情都成了一場鬧劇,憤怒佔據了他的全部身心,讓他近乎瘋狂。
可是這些日子他們沒有再見。他於夜深人靜的時候總會偶然地回憶起來她的臉,她甜美可愛的笑容,她爲自己流過的眼淚和血,那麼想着想着,他忽然開始嘗試着去原諒了。
就像現在,她如此狼狽,看起來失魂落魄。他的心裡又是一軟,快步走到前面去,喊了一聲:“何杏。”
何杏倉促地擡起頭,見到傅世欽的瞬間怔忪了一下,隨即起身:“傅先生,您怎麼來了?”
“今晚的事情我都聽李君則說了。關於救了你的那個人,在告訴你她的身份之前,我想先跟你講一個故事。”
他在她對面坐下來:“十幾年前,有一個女人日本留學,回國的時候經歷了一場災難,所有人都以爲她死掉了。但其實她沒有死,被當時的日本官員救了上來,頭部受傷,失去了記憶,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委身給了那個日本人。許多年後她找回了記憶,想要回國找到自己的丈夫和孩子的時候,瞭解到日本人秘密成立了一個侵華組織,她覺得自己有責任深入其中,就沒有回國,而是一直留在日本成爲了一個隱形間諜。再然後戰爭爆發,那個組織奉命來到中國,她也知道了自己的孩子在哪裡,但是不敢相認,因爲她覺得過去的經歷是爲人詬病的,不能給自己的孩子蒙羞。於是她找到了收留那個女孩兒的人,幫助他抗日,提供可靠的情報。”
聽完了這個故事,何杏慢慢地擡起頭,她看着傅世欽,似乎不敢相信,但是又知道這不可能是在騙自己。
她捂住了嘴巴,痛苦地哭了出來。
李君則抱住了她:“我知道了也很詫異,萬沒有想到竟然會是這樣的。我也知道如果讓傅世欽把這一切都告訴你,對你來說太過殘忍了,畢竟任憑是誰都不可能接受這樣的噩耗。可是何杏,你應該要知道真相的。你從來都說自己早就不記得母親的樣子了,也沒有像普通的孩子那麼幸運,感受母愛的溫暖,但其實不是這樣的,你媽媽一直在你身邊,保護着你。”
何杏趴在他的胸前,嚎啕大哭了起來:“原來她一直活着,可是我還是失去她了,李君則,我還是失去了她。我還沒有叫過她一聲,她爲什麼不認我!”
“她也有自己的苦衷。”
“媽媽,我要媽媽。老天爺,求求你了,你把媽媽還給我吧!”
李君則被她的哭聲所感染,一是十分心疼何杏,二是忍不住想到了自己的生母,想到了她毫無徵兆地上吊的那個下午,只覺得心裡的悲傷和仇恨像是流水一樣也淌了出來,連呼吸都不暢快了。
傅世欽也覺得很難過,眼角有些溼潤。但是他一貫知道剋制情緒,此時只是靜靜地看着何杏,看着她在李君則的懷裡尋求慰藉,自己卻無法上前去安慰她。
她哭地太過哀慟,傅世欽不忍多看,別過眼去看到了牀頭櫃上的一個文件袋。
他把袋子裡的東西拿出來,往下看了幾眼,原本只是好奇裡面是什麼東西,可是眼睛無意中瞥到最後的一個印章的時候,他愣住了。
“這是什麼東西?”
李君則扶着何杏,讓她在牀上坐下來,然後走近了:“這就是我們今晚從章時平的家裡拿到的文件,怎麼了,是不是發現了什麼問題?”
“你看最下面的印章。”李君則湊過去一看,那是一朵黑色的梅花模樣的印章。
他的腦中忽然閃過了一些片段,和傅世欽同時脫口而出:“黑梅花印!”
傅世欽神色凝重了起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爲什麼章時平的家裡會有這麼黨國將軍的印章?”
“我也是最近才確認的,黨國內部出了叛徒,通過章時平的關係和日本人暗中勾結,似乎因爲汪乾崎身體越來越差,大有取而代之的意思。”
“什麼!”
“所以這個黑梅花印的主人,就是我們要找到的賣國賊。我們都知道被授予黑梅花印的人是立過顯赫戰功的大將,國民黨上下擁有這枚印章的總共有十三個人,這個印章在最緊要關頭作用堪比兵符,可以緊急調動軍隊。但我們都不要忘記了……傅南山也是那十三個人其中之一。”
傅世欽打斷了他的話:“不準亂說話,父親怎麼會是那種人?他一生光明磊落,斷然做不出賣國求榮的事情來。”
“光明磊落?”李君則竟然笑了一下:“那好,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真如你所說的那般光明磊落。”
何杏把他們手裡的文件拿過來,盯着最後的那個印章看了許久纔開口:“這是我媽媽拿命換來的東西,我一定要找到這個人,他一定會付出代價的。”
“這個人在重慶。想要找他,就需要離開上海。如今我們能夠鎖定範圍,從有黑梅花印章的那幾個人下手,答案也許很快就能揭曉。”
傅世欽猶豫:“你若離開上海,離開了七十六號,那麼我們的情報怎麼辦?”
李君則搖頭:“你讓我接近章時平是爲了什麼,眼下能有什麼情報比找到這個隱藏在黨國裡的叛徒更爲重要的。這不是關係到哪一個人的命運,這是關係到一個國家的命運。孰重孰輕,你不知道權衡嗎?”
“好,我放你們走。等我處理好上海的事情,我就會立即去重慶跟你們會合。在我回去之前,你們不要輕舉妄動。”
傅世欽一走,何杏痛苦地閉上了眼睛,李君則把她摟在懷裡:“你不是一個人,至少你還有我。”
她的眼淚沾溼他的肩膀:“永遠不要離開我。從此以後,我真的只有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