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身而爲人
林夫人看着安雅的身姿優雅而決然的背影,順着她衣衫上耀眼奪目的紅色,望向了懷安縣斑駁脫落的青磚城牆,透過這層層疊疊的磚石,她似乎看到了屬於他們這些高門望族的末日歡歌,又似乎看到了王朝的更迭交換。
過往生命中形形色色,或華貴或卑賤的人影在她的眼前交相輝映,終究化作了一片五色斑斕的泡沫。
她在想,她今日的選擇是對是錯?
她從未想過拿兒子的婚姻去做交易的籌碼,只是本能的想替他的未來謀求一條相對平穩的,安逸的寬闊大道。
她以爲他終有一日會懂得她愛子的拳拳之心,可是她很悲哀的發現,這只是她自以爲是的以爲。
她偏着頭,去看同樣若有所思的林恆,他垂着頭看着自己的腳尖,鞋上那一點餘暉閃爍,隨着夕陽的西去,而不斷的變化方位,逐漸的黯淡下來。
林夫人長長的呼出了一口濁氣,她的指尖輕輕的撥弄着腕上價值千金的玉鐲。
她這一生,幼時在家族的庇護下享受人間富貴,成人後躲在夫君的羽翼下無風無浪。
她這一生,風調雨順,日日順心,事事如意,至多不過是靠在雕着花鳥魚蟲的欄杆上,在身邊婢子的小意伺候下,想念外出謀事的夫君時,纔會露出一絲的憂心忡忡。
活到今日,她沒有什麼不滿足,也沒有什麼不順遂,她也希望她唯一的孩子能夠像她一樣愉快歡樂的度過此生,她有什麼錯?
這門親事,本就是兒子千求萬求求來的,她這麼做沒什麼對不住他的。
林夫人下定了決心,拍了拍衣衫上並不存在的塵土,笑着說道:“走,恆兒,娘帶你去接媳婦去。”
“娘?”林恆疑惑的問道,他的臉上是震驚的,也是欣喜的,“您同意了?”
林夫人愛憐的用帕子擦去了林恆額上的汗珠,“你這麼喜歡,娘不同意行嗎?”
她好笑的看着林恆呆呆的撓着頭髮的樣子,輕輕地撫着他的臉頰,用帶着母性特有的溫和柔軟的聲音說道,“還不快去。”
林恆小跑了幾步,突然想起了什麼,回過頭來問她:“方纔那個姑娘到底和娘說了什麼?”
“沒什麼。”她的心沒由來的陷入了一絲慌亂,避過了林恆的視線,小聲的答道。
“哦。”林恆答應了一聲,急急的招呼了林家的傭人趕緊的將大紅的箱子擡起,歡天喜地的奔向了他心中所愛的女人的方向。
安雅緩步行走在夕陽落日餘暉下的懷安縣街道上,大紅色的喜服晃得她的眼睛有些生澀,這樣豔麗的顏色,她很不習慣。
她不去看身後注視着她的林家母子,也不去看街道兩旁向她問好的百姓,她只是默默的走着,在落日的霞光中獨自走出了一片旖旎風情。
她希望林恆的性子堅毅如磐石,能夠抵抗住來自這世間的一切苦難,爲他自己,也爲王小妹撐起一片廣闊的天地,然而她知道,這僅僅只是希望罷了。
她可以替王小妹破開林夫人這塊大石,卻阻擋不了一個男人改變的心意和日益離去的腳步。
這段婚姻的幸福與否,歸根到底,不在林夫人,更不在林家,而在於林恆的心。
行至王家的門前,她的手搭在那道有些殘舊的木門上,一點點的去感受木頭的粗糙和紋路,許久,她穩住了自己的身形,用力將面前的這道重逾千斤的木門推開。
安雅迎着院中初時一臉期盼,見到是她後淡淡失落的衆人站定,她看到王小妹掩在喜帕下的那一滴晶瑩的淚花,和瀰漫了整個院子的憂傷悲慟。
她側身讓過,冷冷淡淡的說道:“他們來了。”
隨着她的話音落下,一陣噼啪作響的爆竹聲在王家門前的街道上響起,無數的大紅箱子魚貫而入,吸引了街坊鄰里的注目。
他們推開自家的院門,羨慕而又有些貪婪的看着那一個個火紅的箱子,他們小聲的竊竊私語。
“不是聽說王家的小妹毀容了嘛,怎麼還有人來娶?”
“別瞎說。”身旁的一人戳了戳他,警惕的說道:“許是給王家那個小子的也說不定。”
“那倒是有可能。”那人深以爲然的點點頭,“王家現在走了狗屎運,攀上了安大人,跟着王皓,日後自是金山銀山,享用不盡,要是我有個沒出嫁的閨女,也願意抱抱王家的大腿。”
“就是就是,這樣的好事,可不是誰都有這個好運的。”
衆人會意的一笑,瞭然的互相對了個眼神,那一副一切盡在不言中的表情,讓安雅厭惡的皺了皺眉頭。
待看清來人是一位風度翩翩的佳公子,卻又怔怔的,目瞪口呆的看着王家那小小的院子,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情。
王小妹從喜帕下的縫隙看到了堆滿整個院子的聘禮箱子,這樣的場面,連她自己也難以相信,她掐了掐自己的大腿,被痛的倒吸了一口冷氣,這才知道,眼前所見的一切都是真真實實發生着的。
這樣的場景,曾經出現在她的夢中,出現在她的遐想中,她不止一次的想過,自己的如意郎君,能駕着五彩祥雲而來,竭盡全力的,給予她一場盛大、華美的婚禮。
這是每一個女人在那絢爛的流金歲月中,都有過的,屬於幸福的幻想。
但這一刻,她是茫然的,是不知所措的,也是惴惴不安的。
林恆來了,那他是知道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情,還是毫不知情?
她揪着自己的袖口,想要掀開頭頂的喜帕,讓林恆看看現在的自己,可又不敢,若是他真的驚着了,後悔了,不娶了,她要怎麼辦?
想了很久,直到她的袖口被自己揉成了一團辨不出花紋的布料,她才停了下來。
外面鑼鼓喧天,漫天飛舞的紅紙,喧鬧的帶着喜氣的祝賀聲,一點一點的出現在她低垂的眼前,響徹在她的耳邊。
她的手指擡起,任由寬大的喜服從手腕落下,露出她原本皓白如月的手背,慢慢的觸碰到了大紅喜帕的一角。
隨着她的動作,院中的聲響漸漸的停了下來,一片可怖的靜謐和驚人的荒涼。
安雅只是看着,看着王小妹手背上蜿蜒的傷痕,看着她雖然顫抖,但仍是固執的想要去掀開喜帕的手指。
安雅沒有開口勸阻,甚至懶得去看林恆臉上的表情,未來的路,長長久久,跌宕起伏,沒有任何人能代替任何人做決定,她要看王小妹自己的選擇。
喜帕落地,衆人都驚訝的看着小妹的臉龐,尤其是站在院外的街道上不時的向院內張望的人。
都是鄰居,擡頭不見低頭見,他們都看過王小妹原先的那張完美無缺的臉龐,如今看到這一張青青紫紫,五顏六色的臉,除了開始時的感嘆唏噓和一絲同情,更多的反倒是此時此刻不應有的幸災樂禍。
哦,這樣子,八成是嫁不成了吧,有誰家想要讓這樣容貌殘缺的女人進門,每日裡看着不覺得噁心嗎?
王家這幾日的“得勢”,看在這些人的眼裡越發的刺目,都是一起光着屁股長大的,就連祖墳離得也挺近,這樣的好事怎麼就擦着我的髮絲劃過,落在了你的頭上?
這些眼紅的人兒沒有想到,要不是王皓站出來,要不是王家那個柔弱的妹妹和年邁的母親站出來,爲他們吶喊,爲他們疾呼,今時今日,他們還陷在苦難的泥沼裡無法自拔,怎有這份閒情逸致,抱着雙臂,指指點點,時刻準備着人家的笑話。
周圍人的那一聲驚訝落在王小妹的耳裡,她並不在意,這些人的鄙夷和不屑雖然傷人,但她更關心林恆的態度。
那是她傾心相待的良人,那也是她想要相伴一生,不離不棄的夫君。
他此刻的態度,對她而言,至關重要。
林恆回頭看了衆人一眼,然後握住了小妹推拒的雙手,握住了她想要再次蓋上喜帕的修長手指,他輕聲說道:“如果你現在這一刻的躲避,是因爲你的臉,沒關係,我不在意。”
“真的?”王小妹擡起頭,望進林恆的眼裡,也望進了他的心裡,她無比的害怕,她害怕會在林恆的臉上看到那一絲的憐憫和同情。
即便她不復昔日的容顏,她也仍是那個驕傲的王家小妹,施捨而來的愛,她不要。
林恆點點頭,他臉上的神情依舊是平靜無波的,從容淡然的,沒有一絲的勉強,也沒有一絲的不情願,他只是低下頭,安安靜靜的看着眼前的女人,然後開口說道。
“我不在意。”
王小妹看着他,歡喜的落淚,歡喜的跳將起來,拋開手中的大紅喜帕,緊緊的抱住林恆溫暖的身體。
她覺得連日來的等待和期盼,在這一刻都有了意義,那份從林恆的身體中散發出的淡淡暖意,讓她冰冷而絕望的心,重新變得溫軟起來。
就連一直揚言,要對未來妹夫喊打喊殺的王皓,也縮在院中的角落裡,偷偷的用袖子擦着眼角落下的淚水。
他就說嘛,妹妹的眼光是最好的,怎麼會看錯人?
“真是沒想到,堂堂林家,連一個失了貞潔的女人也要,真是稀奇。”
正當衆人沉浸在緊緊相擁的兩人那柔情正濃,風光美好的時刻,一道不合時宜的叫喊聲突然在小院中響起。
這個聲音,安雅用不着回頭,也知道是王婆的聲音。
那賊婆子估摸着是覺得自己求生無望,眼看着林恆娶了王小妹,林家和安大人勾搭在了一起,自己這條老命,那就只能是如同案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了。
臨死前拉個墊背的,我好過不了了,我也不讓你好過,簡直是所有惡人的通病,王婆這麼庸俗的人,自然是不例外的。
安雅冷哼一聲,身側站着的人不由自主的向後退了兩步,這種森冷的殺意,他們可承受不起。
紀明軒看了一眼呆愣愣傻站着的暗衛,暗歎一聲不好。
這個暗衛也是無辜,他看此番塵埃落定,衆人臉上欣欣然滿是喜色,心頭一鬆,制住王婆的手指也鬆了一鬆,只這片刻的機會,就被一直想要鬧事的王婆給逮住了,喊了這麼一句話來。
她怒目而視,被她那凌厲的目光盯着的暗衛心頭一驚,忙追了出去。
可是話已喊出,能不能抓到王婆,甚至她喊的話是不是真的,都已經不那麼的重要了,重要的是周圍的這些人臉上的神情,分明是恍然大悟的長舒了一口氣。
原來如此,原來王家是“賣女求榮”啊,怪不得安大人對王家連日來的多番照顧。
我就說嘛,我家的運氣向來都比王家好的,怎麼這次反倒不如了,原來是這樣啊。
嘖,嘖,嘖,都說官場上亂,皇宮中更亂,身跨官場和皇宮兩地的安大人,這愛好真是尋常人接受不了啊。
王小妹一呆,她不去看衆人鄙夷的眼神,只靜靜的直起身子,看着眼前的良人。
“別人說什麼,我不管,也管不着,我只想知道你的心裡是怎麼想的?”
林恆看着王小妹,他的耳邊縈繞着那些不堪入耳的言論,一點一點,如刀子一般,淺淺的割着他的心。
那些話,他自然是不信的,不說別的,看看她滿身滿臉的傷痕就知道,她爲了他,付出了多大的代價,他怎麼能不信她?
可是,林家要怎麼辦?
向來疼愛他的孃親和老祖宗要怎麼辦?
他畢竟不是一個人,他的身後是整個林家,更是整個家族的榮辱興衰。
娶了一個容貌欠佳的女子,還可以說是德才兼備,他相信以王小妹的才學,當得起這四個字。
但未婚的女子在家鄉有失貞的傳言,這樣的女子,是絕對不被允許進入林家的祠堂,強行迎娶也勢必會讓林家置於風口浪尖,他不能不考慮。
他要迎進家門的是林家獨子的正妻,是林家未來的主母,家族不會容許他的任意妄爲。
在這一剎那間,他猶豫了,他彷徨了,他想要拉住小妹的手,卻發現他的手指停在半空,只差那麼一點點的距離,就能觸碰到她的手指,也只差那麼一點點,就能聚攏她破碎的心。
他的心在滴血,一滴接着一滴,落在他的心頭,叮咚作響,他彷彿能聽見那聲音,感受到那種非人的疼痛。
一邊是他此生最愛的女子,一眼動情,一眼入心,將他往日裡無波無痕的心攪得天翻地覆,再也不得安寧,從此只爲她一人狂野的跳動。
一邊是他此生永不能割捨的親人,數十年呵護相伴,爲他遮風擋雨,爲他的每一個心願奔走忙碌,從無怨言,他虧欠良多,怎可棄之不顧?
他看看王小妹,又看看自己的母親,都是放在他心尖的人物,他哪個都放不下,哪個都不能放下。
王小妹怔怔的看着他,她看到了他眼中的憂傷,看到了他眼中的糾葛,也看到了他眼中的無奈。
她上前一步,將自己的手指放在了林恆一瞬間變得冰冷刺骨的手掌中,雙手緊緊一握,用自己掌心的溫度,去溫暖他的身體。
然後,她堅定的鬆開手,向後退了一步,她看着林恆,莞爾一笑,“是我讓你爲難了麼,想必是的。”
她伸出手指,試圖撫平林恆額上的皺紋,她笑着,哽咽着,用她此刻所能做出的最不以爲然的表情看着他。
“我不是什麼好女人,你大可不必如此,你瞧,放了我的手,你依然活着,我相信,你能活的更好。”
“等我回來,接你回家。”
“好。”
林恆看着她,想要將這一刻她的柔情,她的傷痛,都看在眼裡,鐫刻在他的心上,從此成爲他奮力拼搏,翱翔九霄的動力。
從今日起,他要努力破開一切阻礙,來到她的身邊,再次握住她的手,從此相伴一生。
林夫人看着林恆轉身離開,他落寞蕭索的背影在一片柔和的霞光中愈發的孤寂清冷,即便是最火熱的大紅,也無法照亮他冒着絲絲寒氣的心臟。
在這一刻,她有一種不顧一切的衝動,她想要衝上去,告訴林恆,你放心大膽的娶回家,安大人許諾的利益,足以讓家族中的任何一人低頭。
可她知道她不能。
那是她的兒子,她實在是過於瞭解,他不會允許自己心愛的女人受到這樣的委屈。
一個靠着安大人扶持,付出巨大利益才能八擡大轎,堂堂正正的從正門迎娶回家的女子,對他,對她,都是莫大的羞辱。
她望着突然擡頭,看着她的兒子,終於發自內心的笑了笑,隨他去吧。
讓他自己向着自己的目標艱難而曲折的前行,這樣的過程,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由着他在海闊天空的搏擊中自由的成長,無非是多走一些彎路,多爬一些高山,好在他們林家還折騰的起,她也還有時間。
安雅站在一瞬間安靜下來的王家小院裡,彼時的喧鬧和洋洋喜氣,似乎從未存在過,她緩緩的走近王小妹,伸出同樣冰冷的手指,明晃晃的紅色,現下看來是這般的諷刺,她不屑的笑了笑。
她彎着身子,看着將自己縮成一團,強忍着淚水的王小妹,輕啓朱脣,淡淡問道。
“你還願意爲了這些愚蠢的人們,揮灑你的熱血,爲他們討回應有的公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