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塵光來瓊華軒爲她請平安脈,請完脈後,見他一臉猶豫樣,集歡向右斜靠在憑几上,靜氣道:“有什麼話便直說吧。”她現在沒什麼接受不了的事了。
晁塵光見她主動提了,不再遮掩,索性全都說了出來:“娘子日後怕很難再有孕了。”
集歡隻手捏緊一側的引枕,佯裝不甚在意問一句:“因何故?”
晁塵光道:“生育本極損耗女子元氣。娘子頻繁生子,讓身體受到損傷。又因產後休養不佳,使得寒邪侵體。”他頓了頓,道:“加之幾位公主的薨逝,娘子過於悲傷,多因相作,才使娘子體弱,不適合再受孕。”
集歡沉默了許久,鬆開鉗在手中的引枕,道:“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俟晁太醫出了正殿, 集歡卸下了飾以外人的一層堅硬外殼,全身的氣力悉數泄盡,只留下一副看似嬌美的月容。她將頭埋在引枕間,失聲痛哭了起來。
晚些,聖上來了瓊華軒。自她喪女那日起,不管每夜處理政務到多晚,他都會來瓊華軒看她。
聖上坐於燈下看書,集歡倚在微明處的靠椅上。燭火在他們之間靜靜地燃着,她喚道:“聖上。”
聖上擡起頭,她看到的是明暗相間的燭光下依舊溫雅的聖上,與六年前無異。
她道:“太醫今天來診脈,說我的身體不適合再懷孕了,今後也不太可能有孩子。”她分明看見他滯在原地,除此之外,她什麼都看不出了。
聖上靜默了良久,道:“沒關係,我陪你。”
集歡眼眸低垂,心間被話不盡的蒼涼感填滿。
幾日後的早朝,聖上所言之事令朝臣們大跌眼鏡。聖上有意敕封清河王爲皇儲,不日下旨詔告天下,方令各司局禮行冊封大禮。
嘉和十八年四月廿二日,十七歲的清河王宋筠修正式被冊封爲國朝太子,入主東宮。可是據禁中宮人說,當聖旨傳至凝晞閣,清平王卻拒不受旨。頒旨內侍無奈,只得去鳳儀宮找皇后。
皇后乘着肩輿來到凝晞閣,望着固執的清平王,義正言辭地說,聖上封他爲太子是對他的眷顧。他須拜謝聖恩,接受聖上的安排。
清平王反問,假若聖上真這麼眷顧他,爲何拖到現在才封他爲太子。他們從來沒有詢問過他的意見,只是把他當成一個物件,要用的時候會把他拿出來,不用時便隨手扔在一個閣子中,不在意他的死活。他不想當太子,不想留在宮中,他只想回家。
皇后道,聖上封他爲太子的消息已經傳遍國朝上下。此刻他卻拒不接受聖旨無疑是拂聖上恩德。他必須順從聖上的安排,成爲國朝囑目的太子。
清平王道,那與他無關。
皇后道,雖與他無關,卻與他的家人有關。即使她允他出宮回潼川,永清王也不可能接納他。她已經把他過繼到宮中,他便是聖上的兒子。
清平王緘默,接過聖旨,便往極寧殿謝恩了。
四月廿二日,清平王宋筠修於大慶殿前在禮官、三省長官的主持下行冊封之禮,授其冊寶,文武官員位於順天門外,御路東西兩側行揖禮。聖上觀參,改其名爲“暉”。禮畢,正式升入東宮。
一晃夏天即將過去,聖上爲抒解集歡心中憂綴,決定爲她於錦鏽軒舉辦二十一歲生辰。皇后剛開始並不同意,一來集歡只是低品階御嬪,即便深得聖眷,亦無享有盛大生辰宴的榮光。二來鍾美人今年二十一歲,前人未有過非吉年歲舉辦生日宴的先例。雖皇后百般勸服,聖上就是不妥協,還道,若無先例,朕便開這個先例。
生辰宴之日,宮中妃嬪、公主、女官、宮外王候公爵、命婦縣主、高官嫡妻等人麇聚於錦繡軒。蘇寅恪之妻爲感謝集歡對其官人的幫助,特地趕在其生辰宴之前贈送了她一匹蜀錦“天下樂”。泓月提議將它裁成禮服,但集歡實在沒心思。生辰宴那天只穿了一件淡藍海棠花刺繡抹胸,外罩一件芝蘭紫折枝梅對襟褙子,髻上只綴了幾朵湖水藍絨花。
宴畢,集歡有些倦怠,正欲帶雲束回去,陳恩遠叫住了她,說聖上有請。她們跟着陳恩遠進到錦繡軒的一間小閣子。聖上背手立於正中。
集歡問:“聖上叫妾來有何事?”
聖上道:“讓你見一個人。”
集歡問:“什麼人?
聖上拍了一下手,一個宮女自簾幕後走出來。那宮女瞧着比集歡小几歲,和雲束差不多大,着了一身灑掃侍女的宮裝,眉眼間與集歡有幾分相像,不過更幼憐些。
雲束見集歡詫異了須臾,倏而身體止不住的顫慄,她難抑心中的激奮,詢問聲裡飽含着期許:“你是月恆嗎?”
那宮女霎時紅了眼眶,答語中夾帶着哭腔:“是我,姐姐,我是月恆。”
姐妹倆立即抱頭痛哭了起來。聖上見到這姊妹情深的場面,未免有些動容。他想起素日自己兄弟姊妹的疏離淡漠,全不似這般深情厚意,越發挫落。
雖如此,他依舊勸道:“你們姊妹能得團聚,本是樁喜事,怎麼如今卻用淚珠相慶?不如坐下來好好敘敘話。”
月恆跪拜,行稽首禮,道:“民女叩謝聖上大恩,如果沒有聖上相助,民女肯定不能與姐姐重聚。如此聖恩,民女必將銘記於心,永世不忘!”
集歡破涕爲笑,施禮道:“謝謝聖上。”聖上忙攔住她,道:“能幫助親人重聚,是朕的夙求。這點恩情,不必銘記於心。快扶你妹妹起來。”
集歡扶月恆起來,歡喜地回到瓊華軒。月恆見這雕樑畫閣,繡戶珠簾,流露出欽羨的神色。她感喟道:“這房子可真大啊!”
送茶飲和點心來的泓月,聽了她的稚語,笑道:“四姑娘,這叫殿閣,不是屋子。”月恆臉一紅,眸光黯淡了下來。
集歡道:“什麼殿不殿閣的,既是住人的,不就是房子。泓月,下去讓侍女打掃一間閣子供四姑娘住。”
泓月放下茶盞退出後,集歡把月恆拉到她身邊坐下,道:“和姐姐說說,這些年你過得好不好?可發生過什麼大事?”
泓月依她詢問的次序回答:“我過得很好,沒什麼大事發生。”
集歡知曉她並未說實話,卻也不強逼,只是語重心長地勸服:“月恆,在姐姐面前,你不需要顧慮什麼。有什麼不順只管告訴我,我若辦得到,就算拼了這條命也爲你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