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過去的第二天,臨通站的士卒打開了關押越人的閣子。時隔兩個月,存活下來的越人終於在嘉和八年冬至後恢復自由。
侍衛親軍司都虞侯許昌帶領一隊禁軍,護送臨通站的越人。五個閣子共計一百一十七名越人,現在只剩下六十餘人。越人衣衫襤褸,灰頭土臉,在寒風中抱着臂膀瑟瑟發抖,早已不復風雅妙麗的模樣。
站外停了三輛青篷大馬車,都虞侯說魏帝仁慈,不忍心殺害他們,下詔釋放所有的越俘,安置於大魏境內。越俘唯唯諾諾地跪拜謝恩。
許昌見狀,才讓他們分爲三隊上馬車。越俘自覺排成三個隊伍,緩慢有序地上馬車。毓秀和周良人排在第一隊的隊尾。當快輪到她們上車時,周良人猛然把她推往第二隊。毓秀好不容易站穩,卻只望見周良人弓身鑽入馬車的瘦削背影。
這是她最後一次看見周良人。往後時年的輾轉沉浮,銷蝕掉記憶中周良人本不清晰的面容。她唯可追憶的就是周良人最後留給她的背影,弱小卻孤絕,致使她茫茫漠漠的大半生都在探索她母親背影后所隱匿的深層含義。等她終於探索透了,卻悲哀地發現自己已經雞皮鶴髮,垂垂老矣,距離進入墳墓僅有一步之遙。
可是,對於現在的毓秀來說,揣度明白周良人的意圖還是困難的。她只能聽從母親的命令,踏上母親希望她走的路,不去追問,亦不去反抗。
待餘下的越人全部上了馬車,三輛馬車才先後盪盪悠悠的出發。馬車四周用厚重的青篷帷帳,隱約有夕光閃爍。天色昏黑,外面的景緻越發看不真切。馬車底部鋪了一層織罽,十幾個越人坐在上面卻不顯擁擠。車廂內除了毓秀,還有幾個帝姬、宗室女。她們大致在十三到十五歲之間,部分人已經訂親了。
毓秀倚靠着車壁,聽着馬車的甸甸聲,交織着禁衛軍跟隨沉悶的行步聲。車廂內的微光一點一點消散,直至黯淡,不過半個時辰,便完全融入無邊的夜色中。濃重的墨色與漸漸瀰漫起來的露氣,爲於暮色中緩緩走向暗夜的馬車提供遮蔽。
爲了完全遁入這夜色中,禁衛軍似刻意放輕腳步,行步聲轉爲窸窣聲。前後六匹大馬能聽懂人的指令,馬蹄與路面撞擊的合聲減弱了。
毓秀在無邊且寂靜的黑暗中呆坐着,聽着車廂內女孩子微弱的氣息,想象到他們渺茫未卜的前路。一線昏暗的光在青篷帷帳的細微縫隙中費力掙扎。緩行的馬車停得悄無聲息。漫長的黑夜如水一般靜謐,女孩們的心開始加速跳動起來。她們看了一眼同伴極淺的面孔,繼續坐在原地,只有不停顫抖的手顯露她們心中的惶恐。
毓秀把眼睛貼在帷帳上,想探視外面的情況。只聽到“硄”地一聲,接着,都虞侯渾厚的嗓音隔着帷帳傳了進來,“都下來。”女孩們互相對視了一眼,都不敢做出頭鳥。
毓秀推開簾子,掙扎在帷帳外圍的光迫不及待簇擁至車廂內。馬車停在空蕩的道路上,她看見不遠處立着一個手執宮燈的宮女,盤旋在頭腦中的團團疑雲頃刻間煙消雲散。這裡,竟是魏宮!
她踩在小杌凳,下了馬車,垂手站在一邊。其餘女孩也有序下了馬車,站在毓秀兩側。都虞侯見任務已經完成,向執燈的宮女微微頷首:“沈尚儀,剩下的事就麻煩你了。”執燈宮女道:“我會接續好的。”
都虞侯再一頷首,命令兩個禁衛軍遷移馬跟在隊伍後方,自己率領餘下的禁衛軍正步向東去。
毓秀才發現同行的三輛馬車只剩下一輛。幸運存活下來的越人只有一小部分被送到魏宮。其餘的……她想不到會送到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