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靜默片霎,斥道:“你可知道你說好的政策對國計民生有多不利?單列減少蔭補官職這一條已然波震朝野。你既不懂,爲何亂說?”
集歡道:“那些官職沒必要再保留着。國朝才俊衆多,不乏沒有真才實學之輩,而他們卻因出身卑微,無人舉薦,不能獲取職事,反倒屈人之下。而那些恩蔭官位的承襲者多是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他們食俸祿卻不爲民謀事,反藉着職位便利做出一些不法之事,卻使得國朝官階過於冗餘。娘娘說裁撤這些人的官職會震動朝野,不過是承位者享用不到民脂民膏的憤懣。但若再不加以管制,助長這些人的勢力,擠壓忠廉志士,長久下來,皇后認爲如何?”
集歡想不出這樣的話,這些話是她父親在世不得志時,與另一位失意的朋友小聚時講的。集歡把它挪用過來,倒讓皇后緘默。
皇后緩和道:“那你也不應該談論國事。後宮的嬪妃不得干政。”
集歡笑道:“皇后如何知道這些事?娘娘難道對政事無動於衷嗎?我們做了同樣的事,娘娘貌似比我做的還多,可別人只明面私下說我干政,卻對你隻字不提,還贊娘娘是國朝的好皇后。這是什麼理?”
皇后慍怒道:“鍾娘子,注意你的言辭!聖上已經封你爲貴妃,這難道還不夠嗎?你卻不知道滿足,反貪求更多!你明受萬民給養,享有他們不曾有的榮華,從不爲他們考慮,倒弄出什麼‘遙拋金桔’、‘花面襦裙’,讓天下人效仿。你一而再,再而三的違背宮中禮規,我只睜隻眼閉隻眼。沒想到,你現在竟敢來詰問我了!”
集歡見皇后動怒,行一禮,道:“皇后不要生氣,我只說出自己的看法。”
皇后斂容正聲道:“你覺得我說的沒有道理?”
集歡點頭,又搖頭。
“這是什麼意思?”
集歡解釋道:“有道理,又沒有道理。您說我受萬民給養,享有他們不曾有的富貴生活,這一點的確是。可娘娘說我從來沒有爲他們考慮,只知道索求卻不知滿足,反倒弄出什麼引人效仿的典故,我卻不同意。那些典故可不是我故意弄出來的,是朝堂上那些學士講的。至於爲何百姓會效仿,我怎知是何緣故。”
皇后道:“你是國朝的妃嬪,享有天下萬民企及不來的安富尊榮,言行更該謹慎。我雖知那些閒談不是你故意爲之,但朝堂上的文武大臣不知,宮外的人不知。他們只會由這些事產生的影響臆斷你是一個恃寵而驕的人。”
集歡譏笑道:“誰在乎他們的看法。我只要自己過得舒坦就好。”
皇后反問道:“你現在過得舒坦嗎?”
集歡滯了滯,默作不語。這答案是顯而易見的。
皇后緩和語氣,道:“我知道你不喜歡那些宮規禮制,嫌它們陳腐,太禁錮人。可是既然你入了九幽城,你必須受它管控。你擁有的一切地位、榮華都得益於它。而你卻費盡心思去打破它。你告訴我,爲什麼?”
集歡又沉默了須臾,才道:“娘娘眼中的幸福與滿足是什麼?是擁有無上的權力,還是享用受之不盡的財富?娘娘是孟老將軍的女兒,是將門嫡女,從小養在深閨,錦衣玉食,不需要爲生計而擔心。你擁有的一切是爲這種制度所保障的,您自然會認爲這種制度是合理的,是該繼續保留下去的。可我的快樂與滿足是什麼?”講到這裡,一抹清淺的笑意自她嘴角浮現,“我想要的是爹孃健在,夫君疼愛,兒女相伴。可我知道,這終只能是個奢望。娘娘,你也有自己的孩子,你可想過失去他們的滋味?難道我們便該在一套經年不變的規制下,像提線木偶一樣,日復一日地生活?我們每個人該忍受一切苦難與不公而不去反抗?只因那套制度不容逾越!”
皇后不說話,靜靜地端坐在上方。
集歡繼續道:“我曾來自泥濘,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我從來不去迴避或去掩飾它。娘娘沒有自己想追求的東西嗎?”
皇后聽完她說的—大通直白的話,並未作何表示,只是兀然肅默着。
集歡道:“娘娘的問題妾回答完了,妾可以走了嗎?”
皇后點首。集歡即將踏出廳的那一刻,皇后的聲音突然從正後方傳來:“鍾娘子,從我入九幽城,坐上皇后這個位子開始,我便不能有任何追求。”
集歡半闔了眼簾,沉鬱道:“我知道娘娘身不由己。我並沒有責問你的意思,相反我很欽佩你。”如果蘊茜、康笑、幼悟還在,她絕對不會送她們去異域和親。
一個月後,聖上意外收到一封信。這封信是他當初派往西夏的禁衛送來的。寫信人是靖榮長公主。
聖上一璧讀信一璧垂淚。看完信,聖上便召韓時平等幾個言臣去極寧殿,要將靖榮長公主接回國朝。
韓時平等人不解他爲什麼會突發奇想做出這個決定。聖上把靖榮寫的信拿給他們看。
靖榮長公主哭訴自己在西夏的生活過得並不好。西夏太子不喜歡她,根本不願意踏進她的寢殿。從她嫁入西夏至今,李博格陸續納了十幾名妾室。可他依舊不滿足,反而隔三差五去妓院狎妓,常常一整夜不歸宿。她去他的寢殿找他,讓他不要再做這種會讓外人恥笑的事。他非但不聽,還罵她多管閒事。很快這件事被西夏國主知道了,就讓人打了他幾十板,罰他在寢殿面壁思過半年。
她去寢殿給他送衣食,他卻怒罵她向國主告密的行爲何等卑鄙,還動手打她,打過她後,竟侮辱她,說大魏怎麼送了這樣一個貨色給他。她羞怒難當,頓時大哭了起來。幾天後,王后把她召入宮中,責怪她沒有盡到太子妃的本分,才導致太子犯下這樣的錯誤。 她遠嫁到異國他鄉,卻受此委屈。她忍受不了,便寫了一封信讓隨她到西夏的禁衛送回自己的母朝。這封信卻被李博格的侍衛截了下來,交給了他。他看了,大發雷霆,不僅殺了送信的禁衛,還吞佔了她一半的嫁妝。隨後她又讓禁衛送過兩回信,皆被李博格攔截下來。他處死了一半以上的中原禁衛,把她幽禁在寢殿中,沒有他的命令不讓她出去。她心灰意冷,不再對他有任何感情。
她在這裡熬過幾年漫長又艱難的時光,支持她活下去的唯一信念是爹爹和娘娘能知道她的遭遇,快快接她回家。不久,西夏國主患了大病,太子被召進宮侍奉,她才趁此機會寫信讓存活下來的禁衛速速送回中原。
他們看完信,卻否定聖上的決定。他們道據傳西夏國主意外患病,太子和諸王均被叫到宮中服侍。這樣蹊蹺的情況很難不讓人起疑心。此時正是西夏人心渙散,政局不穩的時候,他現在把長公主接回大魏,反讓人懷疑國朝想插手西夏內務,給了西夏反叛大魏的藉口。
聖上陷入沉思。皇后知道了這件事,也同意幾位朝臣的主張,認爲那是一條險策,不宜實行。
聖上問她,難道她不思念自己的女兒?不想她回來嗎?
皇后答,她自然思念靖榮。但靖榮首先是國朝公主,其次纔是她的女兒。她既嫁入西夏,便是西夏的臣婦,要承擔維護大魏與西夏安好的使命。靖榮在西夏一天,國邦的百姓便安心一天,不必擔憂大魏與西夏會兵戎相見。如果他把靖榮接回來,會使魏夏互好的局面被打破, 讓靖榮受到兩國百姓的唾罵。
聖上聽了朝臣和皇后的勸阻,便將從西夏接回女兒的決議擱置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