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幽宮城內。
靖榮長公主着銀紅軟煙羅製成的對襟褙子,衣身上繡着時下汴州最流行的燈籠紋樣,烏髮梳作單螺髻,發間綴了枝木芙蓉,閒倚在雕花榻上,閉目凝神。
近榻的地板上有一地碎瓷片,皆是她剛纔所摔。侍奉在閣中的宮人都屏氣累息,不敢作聲。
長公主睜開眼睛,跳下榻,從案上抄起一個瓷器便要往地上砸。
貼身伺候的侍女呼道:“長公主,不可!這是聖上特意賞賜給你的!”
長公主仍舊擲於地上,盯着一地碎片,冷言道:“爹爹賞的又如何!我人都不在這裡了,還徒留這些東西作什麼!”
侍女跪在地板上,微泣道:“婢知道公主心中苦悶,想要發泄出來。公主可以選擇去御花園散心,或者去樂坊聽樂人唱詞,這些都是你平日最愛做的。若公主還覺得不解氣,便可責罵閣中伺候的宮人來發泄。但婢求公主不要再砸這些擺件了,這些東西都是聖上和皇后送給你的。要是聖上和皇后知道公主把它們砸碎了,定會責怪公主。”
長公主冷哼了一聲,道:“誰借你的膽子?如今竟管到本公主頭上了!”
“婢不敢。”侍女瑟縮不止,帶的閣內一衆宮人皆心悸跪下。
“不敢?我看你膽子大的很!”話音即落, 一個汝窯桔皮紋瓷瓶便摔在侍女手邊。瓷片四裂,劃傷她的手,細小的血珠從手背滑落。 侍女仍保持跪着俯首的姿勢不敢動彈。
這時,門外一內待進入通報:“長公主,鳳儀宮的羽瑛姑娘來了。”
長公主收斂怒容,目色恢復至常,平聲道:“讓她進來。”
羽瑛在外面便聞得閣內器物的摔聲,心下便清楚長公主是爲坊間流傳的事和朝臣諫言而動怒。於是,言行更是謹慎,怕不甚觸到長公主痛處而受其遷怒。
羽瑛入閣,向她施了一禮,目不斜視道:“皇后請公主去鳳儀宮用午膳。”
長公主卻道:“本公主今日身體不適,沒有什麼胃口,怕是不能去娘娘宮中用膳了。”
羽瑛驚詫道:“公主病了?可遣太醫來瞧過?”說罷,轉頭睨向跪在地上的宮人,道:“你們是怎麼伺候的,竟讓公主生病!我要報告皇后,治你們‘侍奉不周’的罪過!”
長公主沉聲道:“我只是有點偏頭痛,休息一會便好了。麻煩姑娘去回皇后,便說靖榮身體不爽,恐拂娘娘美意,不能與她共用午膳了。”
羽瑛道:“沒關係,長公主身體要緊。”
長公主正竊喜就此搪塞過去,羽瑛忽悠悠地問了一句:“長公主晚上有時間嗎?皇后想請你與她一起用晚膳。”
長公主不言,冷眼望對羽瑛,目光如霜,直盯得她心頭髮怵。但她一直將皇后的話牢記於心,長公主越是對她冷漠,她越是要挺直腰桿,不卑不亢地應對她。
羽瑛笑言:“皇后料到長公主因事有很大可能性不能與她共用午膳,但還是派婢過來碰碰運氣。如果長公主中午不得空,便請她晚上來鳳儀宮用膳。今晚沒空,便請她明天中午來用午膳。若明天中午不行,便移到晚上。這些時間長公主要是都不得閒,便只能推到後天……”
“別說了,”長公主打斷她,道:“既然娘娘誠心邀我過去同她用膳,我雖然身體有恙,但不好拂她的意。你先回,我換件衣服,隨後便去。”
羽瑛朝她施了一禮,遂離開公主閣。
長公主無力地癱坐在地板上。娘娘要見她,那些話是娘娘教羽瑛說的,目的是逼她去鳳儀宮,接受她的勸服,把自己送還回西夏。什麼今晚,明晚,後天,不過告訴她,不管她找什麼理由推脫,該來的總歸會來。她避無可避。
可她真的不想回到那個牢籠裡。她用手虛掩住眼睛,淚水從指縫間流下。她該怎麼辦?
靖榮長公主着華裝,隻身前去鳳儀宮。她入了偏殿,看到皇后正端坐在軟榻上看書,羽瑛垂手侍立一旁。
見靖榮來,皇后一璧吩咐侍女上菜一璧將手中的書卷置於案上,拉她入座。
羽瑛領幾個提着食盒的侍女入殿,立在後方監管她們擺碟放碗。待侍女將食盒中的盤碟盡取出,羽瑛才引侍女躬身退卻。
整個偏殿便只剩下她與皇后。食桌鄰近窗戶,和風細細,吹緩了時間。皇后一改往目雍容端莊的裝束,此刻只作尋常百姓家人母的打扮,內着蜜合色芍藥紋抹胸,外罩黛藍色柿蒂紋褙子,同心髻上銀釵對插,頸腕處不着配飾,粉黛薄施,卻也難掩通身高貴典雅的氣度。眼下,皇后正像普通人家的慈母爲女兒夾菜。
靖榮渴望這一幕場景多年,如今真實地發生在她身上,卻讓她生出驚惶之感。
皇后瞧她沒怎麼動筷子,遂關切地問:“怎麼了?是菜不合胃口嗎?這些菜都是我讓膳房按你的口味做的。”
靖榮搖頭,遷出一個笑容,道:“不是,菜的味道很好。只是我沒什麼胃口。”
皇后擱下箸子,道:“聽羽瑛說你身體不適,有讓太醫看過嗎?”
靖榮道:“昨日看過,說是心中積鬱所致。太醫也無其他良方,只勸我放寬心,心情舒暢,病自然能除去。我說,現下發生了這些事情,我又如何安得下心?太醫便只能讓人送幾劑寧神靜氣的藥來。”
皇后微垂眼眸,面色沉靜,道:“你便按太醫說的做,只管定心養病。”
靖榮苦笑道:“娘娘,女兒的處境你會不知道嗎?如今這般境遇,我又怎能做到心情舒暢,靜心養病?”她的詰問撕開了這來之不易溫情場面之上覆着的“糖衣”,將她的悲悽與憤悶徹底白於八月煦陽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