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夫人便是集歡叔父鍾繼非的正妻。當年鍾繼非得了個員外郎的京官,即日攜一家老小入京定居。母親柳氏帶她們姐妹四人求鍾繼非帶上她們一起入京,鍾繼非卻道“道遠不宜同行”。母親又向鍾夫人借入京盤纏,鍾夫人也以“入京手頭拮据”爲藉口給拒了。
即便她當時才七歲,這些事卻被她牢牢地鎖在腦中。因爲他們,她第一次感受到人情冷暖,物是人非。如今,見到鍾夫人,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便如同皮影戲,又重新在她腦海中映現。一想到曾經鍾繼非夫婦的嫌惡倨傲,母親的卑微絕望,她們姐妹四人更是受盡別人的白眼,她胸腔內的氣血再度翻涌上來。現而,他們卻還想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繼續熱絡來往交談,簡直讓她噁心。
鍾夫人仍笑道:“官人得知娘子誕下八公主,早就想向您賀喜,但苦於沒有機會。正逢皇后設宴,我才能夠入宮賀娘子弄瓦之喜。”
集歡冷哼一聲,騙誰呢!你入宮明明就是爲了參加賞花宴,嘴上卻道:“看來這宮宴格局也太小了些,一個小小的員外郎夫人也能參加!”
鍾夫人已經作好了被她冷嘲熱諷的準備,但集歡的酸話還是像刀子一樣紮在她的心上。但卻也是實話。一個員外郎夫人根本連宮門都進不去,更別提皇家舉辦的宮宴了。是她把自己一半的首飾送給中書侍郎的夫人,又說了一籮筐的好話,中書侍郎夫人才答應讓她陪同入宮。
鍾夫人面顯愧色,道:“我知道娘子還爲當年的事氣惱,那着實是我們做錯了。但我們當年真的是情非得已。這些年我和你叔父一直都很後悔,覺得虧待了你們母女。如今,我能得見娘子一面,將這掏心窩子的話說出來,我心裡終能好受些。”說罷,用衣袖揩了揩滴下的眼淚。
集歡看她這副真切自責的模樣,只感覺可笑。鍾夫人見集歡不似剛纔那般牴觸,繼續道:“千錯萬錯,還親請娘子原諒。說到底,我們終歸是你親人,一家人哪有什麼化不掉的怨呢。”
“不敢,”集歡道,“本宮福薄,與你成不了一家,也定不敢高攀那京都員外郎!”
鍾夫人原認爲集歡還願意與她交談,是因爲自己排演過數遍的話消解了她心頭的怨恨,卻沒想到集歡等到現在只爲了與她撇清關係。
集歡一臉驕傲地看着被自己玩弄於掌心的鐘夫人,道:“泓月,我們走。”
泓月道:“可……鍾夫人……”
集歡斥道:“聽不懂話嗎?本宮說我們走!”
“等一下,”鍾夫人卸下所有僞裝,慌神說了一通話:“娘子眼下雖得聖寵,但畢竟勢單力薄,無家族可依靠。日後若聖恩消減,還如今日這般風光?別以爲我們是那自私冷漠之人,我可是全心爲娘子考慮呀!”
集歡退後幾步,恨道:“本宮纔不要和你們有任何關係!以後別再讓人往宮裡送信,不然我定會讓你們好看!”一通發泄後,她怒氣衝衝地回到瓊華軒。
見她參加宮宴卻動了這麼大的氣,雲束實在難解。泓月便把宮宴上的事告訴了她,卻隱了偶遇鍾夫人的事。
日色較晚,集歡用了飯,正倚着欄杆發呆。泓月湊上前,道:“我煮了紫蘇湯。不如……”
“不去。”集歡打斷她的話。
雲束道:“你和聖上就一直這樣僵着吧。”集歡直起了身,朝殿中走去。其實她早就不生氣了,就是害怕見到聖上,不曉得該說些什麼。
雲束跟進去,道:“我陪你去。”
集歡妥協了,帶着雲束去了極寧殿。見陳恩遠和幾個內侍守在門口,集歡輕聲問:“陳先生,聖上在裡面嗎?”
陳恩遠道:“聖上正在殿內批奏摺。”
集歡知道聖上不喜在他處理國事時旁人前來打擾,便把食盒轉交給他,道:“這裡面是紫蘇湯。麻煩先生轉交給聖上。”
陳恩遠點首。集歡正欲離開,聖上的聲音突然從殿內傳出“進來吧。”集歡錯愕,下意識與雲束目光相對。
聖上的聲音再次響起:“如果是鍾娘子,就讓她進來。”集歡從陳恩遠手中接過食盒,入了殿中。
聖上坐在書桌前,左手抵着鬢角,疲憊地批閱摺子。
集歡站在簾幕外,道:“聖上,妾過來給你送湯飲。”聖上擡起頭,朝她招了招手,道:“過來。”集歡走上前,取出食盒裡的紫蘇湯,放在書桌上。
聖上道:“是你自己做的?”集歡搖頭,道:“是妾的侍女做的。”
聖上道:“過來坐。”集歡再一搖頭,道:“集歡白天惹怒聖上,不坐。”
聖上恍然道:“你的珍珠冠拿回來了嗎?”
集歡道:“隨侍的宮女送回來了。”她心頭一陣委屈,“沒弄丟。”
聖上一笑,道:“我爲這件事提心吊膽了一整天,生怕你怪我在宮宴上讓你難堪,不來找我了。還想着批完奏摺去看看你,和你說說話。”
集歡道:“聖上想和我說什麼?”
聖上道:“你坐過來,我告訴你。”
集歡繞過書桌,坐到聖上身旁。
聖上開解道:“你是最識大體的,該知道我這麼做是有苦心的。爲的還是前幾年的那些舊事,近日朝中彈劾你的人越來越多,那幫諫臣死揪着那幾件事不放,給出的理由還是老一套的陳詞。我瞧着心煩,所以……”
“所以聖上才故意在這次宮宴上讓妾難堪,讓宮裡宮外的人以爲聖上討厭妾了,去堵住那悠悠衆口。”集歡歡快地接話。
隨及,她又思忖了片刻,發問:“聖上如何得知我出宴會戴那頂珍珠流蘇冠?那可是我臨時決定的。假如妾沒戴,你的計劃不就落空了嗎?”
聖上道:“我並不是一定要在今日宮宴上這麼做。只要在任何一個公開的場合就行了。宮裡這麼多張嘴巴,不怕消息傳不出去。”
集歡又問:“爲何拿我的發冠作由頭?”
聖上語重心長地說:“如今,北方几路鬧旱災,皇后主張後宮開支一應儉用,宮妃穿戴不宜太過奢華。朝臣們都稱頌皇后賢德,這時候我若默許你戴着珍珠冠參加宮宴,反讓你成了前朝後宮的衆矢之的,彈劾你的摺子真的能堆滿極寧殿了。”
集歡垂下頭,內疚道:“聖上,集歡錯了,我只想讓您高興,沒想那麼深。我發誓,以後再也不帶那些貴重首飾了。”
聖上道:“我知道。”
集歡攬住聖上的肩膀,道:“不過,聖上也要答應我,日後要再遇到這種事,聖上一定要提前告知我,不然我會以爲聖上厭棄我了。”
聖上怔了怔,應道:“好。”
集歡依偎在他身側,巧笑道:“聖上待我最好了。集歡要和聖上相伴到老。”
聖上道:“說定了,不許反悔。”
“不反悔,”集歡道,“聖上快批摺子。批完了,和我去看看笑笑,她一直鬧着要找爹爹呢。”
聖上笑道:“你在這兒我哪能批得完摺子。走吧,去瓊華軒看看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