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這次的打算十成是想將我跟秦權滅於漢西,他清楚人,也清楚漢北的局勢,此戰若放過了秦權,等同放虎歸山,再想滅他,很難,何況他自己手上這塊兵符到底能撐多久,怕是連他自己也不清楚。
八千人對三百人,這些秦權親手帶出來的兵卒,並不懼怕幾十倍於自己的敵人,直到我身旁還剩十幾人時,其中一個年紀稍長些的,橫刀立於我面前,抱拳拱手,“大人,屬下們無能,不能保全大人,望來世還與將軍跟大人一起陣前殺敵!”
我主着劍,彎腰拔下腿上的箭,甩到一邊,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加入肉搏戰,雖然未曾動過幾下,不過,也不算是毫無用處。
“有生之年,能與諸位壯士同陣而戰,不枉此生!”擦掉嘴上的血,剛纔中箭從馬上摔落,咬破了自己的嘴脣。
“方軍師問,陣前可有陸蒼方示
十幾人全擋到我身前,拍拍前面人的肩膀,主着劍,一瘸一拐地來到前面,“告訴方醒,就說他的同門師妹爲他送行來了!”
那將官哼一聲,拉馬退回去稟報。
陣前,橫七豎八倒着無數屍首,實在是站不住了,只得尋了一塊短樹樁坐下,第一次生出如此的豪氣,只覺得死不過就是那麼簡單的事,一點也不值得害怕,自己的身體,自己很清楚。能撐得了幾年呢?秦權如若能得天下,爲何不助他一試?也不枉了我們十幾年的相知、相識,這命送在哪裡都是送,今日只要他能衝出去,這天下大勢就是另一番景象,我喜歡看他拔劍迎敵地樣子,這一生,識了一個男人。得了一個夥伴。輔了一位雄。還有何冤?
突然一排弩箭射來,我身後的十幾人有的中箭倒地,有的欲衝上去跟敵人拼殺,半路也倒地身亡,看一眼四周,秦軍三百餘人只餘我一人了……鬆開手中劍,對陣上死去的將士微微抱拳。“感謝各位陪方示至此!”
兩名漢北兵士扯了我的膀子託到方醒的戰車之前,手一鬆,我跌坐到地上,仰頭望着高高在上的他。
“兄長別來無恙!”
他蹙眉,“秦權竟以你做餌?!”
“李邦五竟同意兄長捨命?”反問。
如今見我身邊只有三百餘護衛,他自然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兩人都清楚對方地想法,心照不宣。彼此都清楚今日就是了結。
坐到臨時搭建地帳子裡。四處透着冷風,軍士送上來一壺清茶,一隻香爐。還有兩壇棋子,一隻棋盤。
聞着那檀香味,噬骨地疼鑽入四肢百骸,身上的傷口反倒不覺疼了,只是隱隱的發熱。
捧着熱茶喝着,雙手微微抖索。
“師妹,你我二人,今日誰會命喪此地呢?”鋪好棋盤,在最當中下了一粒黑子。
他沒有邀我下棋,不過我還是抖索着伸手取了白子來,放到棋盤上,這第一局是“活死局”,師尊教授我們的頭一課,也是當年師兄贈與秦的棋局……
其實,我清楚師兄一直還是對我心存忌憚的,所以有我的在地地方,他必然要親自來,因爲他心思太細,絕對不允許出現任何差錯,也就因爲如此,我才能將他吸引過來,因爲同樣,我也忌憚他,我沒有把握能贏他。
我知道他想在漢西殺掉秦權,如此一來,秦軍羣龍無首,漢北的主要對手就主要是漢南,即使他的兵權丟了,也不怕漢北會兩面受敵,他這是賭上了自己的性命爲李邦五搶機會!
“兄長爲了李家,竟賭上了自己的性命!”棋子下手。
“你不也爲了秦權賭上了自己的性命?士爲知己者死,你我一樣。”
“師尊離世前,曾有遺囑留與兄長——有生之年,唯李氏不輔!”這話我一直沒有正面告訴他。
他擡眉看我一眼,笑一笑,“師傅他老人家常說,人世之憂皆因世人想做什麼,又不能做的緣由,看來他老人家是想明白了,卻還是沒想通。”捏着棋子搖頭,“羨慕師妹的際遇,若我能早十年遇上王爺,也許就不是眼前這個局面了……”
手哆嗦着摸了罈子裡地棋子,放到棋盤上,手心全是汗,疼得實在難受,手心貼在地上慢慢磨着,這樣可以適當舒緩些,“
測,再多地假設也是枉然,兄長何必這麼不自信?今的,看起來定是小妹我,殺了秦權,漢北的對手只剩楚策,還有何憂愁?”
嘆口氣,“李邦五勇猛有餘,霸氣十足,然而過於不羈,有收服天下之能,卻沒有守天下之威,我扶持他到此,已是有心無力。”
“我不同意兄長這話,能掌天下之人,並非出生就有這種本事,拋卻出身、際遇種種,後世教導也非常重要,兄長何時鞭策過李邦五?李伯仲又如何教導他?世人只求救世之主,卻不知救世之主也是人身肉心,沒有規矩,何成帝王這萬世方圓?”
他鄭重看我一眼。
這時帳外稟報,秦軍三路人馬快攻,已得兩處關隘。我暗暗算了算,也就是說,秦軍大致已將漢北軍切成了三段,看來秦軍衆將官也已經拼了全力,如此一來,中軍之危暫時可解,切看秦權如何動作了。
“秦權確實稱得上亂世梟雄,難爲他還如此有情有義。”擺手讓傳令兵下去,未給任何指示。
“亂世實則英雄冢,出英雄,也葬英雄。兄長爲何不發令調兵?”
他哼笑一聲,沉思半天后,將黑子下在西南角,“謀略到最後不過就是個輔助,狹路相逢,勇者勝,我再急也無用。”
……
月上山尖,我摸着棋子,已有些迷離,手背蒼白,掌心磨得血肉模糊,棋局上正擺着陸蒼方氏引以爲豪,卻百年未破地“半山殘局”,用力摁着棋盤,點下一子,看看師兄的表情,只見他先是蹙眉,後錯愕,然後吃驚,最後瞭然……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山中人看不盡山中景,只因身在此山中,我執念了半生,到頭來,不過就是俗世一凡人。”棄黑子。
“這局不是我破得,是——”他擺手阻止我說下去。
“誰破得不要緊……不管是時運還是際遇,你我二人輸贏已定,罷了,既然天意如此,我爲何不順天一次,你走吧。”對帳外吩咐一聲,命人將我的馬牽來。
上兵腿上中了兩箭,不過始終在我周圍不肯離開,雖然明白它已經跑不動,可我不想丟下它,對我來說,他是秦權的一部分。
抓着馬繮,回身看一眼師兄,“兄長會回陸蒼嗎?”
迎着火光,他淡淡一笑,那笑容就像當年師尊離去時的一樣,“何處來,何處去,師妹此後多多珍重。”
那一夜,天地間一片蒼茫,山內的喊殺聲不覺於耳,上兵跑至一處山坳處,再也走不動,跪在地上不停地嘶鳴,撫摸着他的肚腹,我這才發現它的下腹處原來有好幾處傷口,原本被冰雪凍住了,如今跑了這麼遠的山路,傷口已經開闔,一張一闔地吐着血,捂着那些傷口,我無能爲力,只能眼睜睜看着它大口大口地喘息,眼淚大滴大滴地掉在它的傷口上,第一次,它親暱地用舌頭舔了舔我的手,而後靜靜地將頭擱在雪地上,月光映着它的眼睛,晶亮晶亮的,撫着它的耳朵……
“也是在這片山裡,你當時那麼討厭我碰你,現在好了,咱們倆終於和好了,以後別再跟我使性子了。”窩在它身邊,就像幼時窩在那隻受傷的小獸身邊一樣,一點也不覺得天冷。
它的耳朵顫了兩顫,蹭在我的臉頰上,癢癢的。
山坳外,依然殺聲震天,山坳內,我抱着上兵的脖子,靜靜地望着它的眼睛,靜靜地等着時間一刻一刻過去,靜靜地陷入迷離……
朦朧中,我正與秦權騎在上兵的背上,從一丈多高的山路上縱身躍下深潭,那種展翅欲飛的感覺,就如同背上生了雙翼,一眨眼,我們三個一起墜入深潭,浮出水面時,他們倆依然糾纏不清……那是多久前的事了呢?
這個夢境不停地重複着,十遍、百遍、千遍……
“大將軍,雪底下好像有人!”一聲叫喊,好像離我好遠,努力睜開眼,看着秦權一步步向我們走來,我衝着他笑,可他卻視而不見,只是不停地扒着雪,他的身上都是血,脖子上還有處刀口正在流血,好想替他擦一把臉,可是他卻始終不迴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