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六,大雪紛飛。運河兩側上已結薄冰,正是商運停止前的最後幾天,河面上空空蕩蕩的,只有幾隻雪鷹頂着風雪來回盤旋。
扶瑤一早在馬車上備好了炭盆,銅爐上煮着熱水,小几上扣着兩隻竹編的圓籠,裡面放着幾碟可口的甜點,看起來像是要去踏春。
“夫人,這大雪天的,您大病剛愈,還是別出去了,就在馬車裡,掀了簾子看也是一樣。”說是這麼說,手還是忙着把厚斗篷遞給我。
按照預期的約定,英翠孃的船應該今日就會停靠到對岸一處名叫“落港”的埠頭,補給糧草,這幾日,對岸一直很平靜,我思索着武敖這小子會在何時下手,他是個極有耐性的對手,這一點從連日來運河上的平靜就能看出來,他需要思考這些東西值不值得下手,以及怎樣下手。
一直等到傍晚,大雪漸漸轉成細碎的小雪,沉沉的暮靄中,隱約可見兩艘大船的黑影慢慢靠向彼岸,不覺莞爾,伸手放下厚簾,端起小几上的熱茶捧在手心,熱氣蒸騰中望着車龍骨上吊着的風燈,暈黃一點點在擴大……
扶瑤安然地趴在棉被中熟睡,微鼾伴着車外細微的風雪聲,讓人覺得溫馨無比。
再次掀開厚簾,暮色早已沉下,灰暗籠罩着河面,一眼望去,只看到遠處墨色的山巒起伏不平,伸手出去,細雪早已停下,微風乍起。
扶瑤依舊睡得安穩,而我卻越來越清醒,車外的馬兒似乎也開始有些焦躁,不停地來回踏着四蹄,似乎也感受到了某種即將到來的變化。
戌時剛過,車外風聲大起,西北風呼嘯而至,吹得周遭樹枝、風雪一陣嘶吼。風燈也隨着風聲搖動兩下,車內頓時光影晃動……
就在我伸手掀起厚簾的同時,運河上傳來一陣喧譁,接着便是星點的火光。
我悄悄繞過扶瑤,走下車來,安撫了兩下有些不安的馬兒,拉上斗篷帽,來到高坡最邊緣,眺望西岸。
雖然什麼也看不清,不過我能猜測能英翠孃的船,此刻應該正隨着風勢往河心駛來,而武敖不得不出動他的水軍,否則太對不起他連日來的安靜了。
子時三刻,運河北面隱約可見幾處移動的***,細細數過,應該是五隻大船,雖然不知道他們啓航於何地,但依時間推測,應該是在武軍大營以北五十里以內,
原來這裡就是他們水軍的隱藏地點之一。
風勢漸大,英翠孃的商船顯然不及對方的戰船,不過半個時辰,河心已躥起大火,火焰跳起數丈高,照亮了周遭的一切,沿着河心往南眺望,總共五隻大船,每兩隻間的距離均保持在一里開外,順着大風,正揚帆南逃,再往南望去,隱約可見一點***忽明忽閃,那該是第六隻船……
英翠娘此次確實完全按我的話來行事,我心下安了幾分,扶着高坡上的一株幼樹,支撐身體。
風勢越來越大,戰船的速度也越來越快,丑時剛過,五隻商船均被圍向對岸,而第六隻逃竄的商船後也尾隨了兩隻戰船而去,望着他們閃爍的***,我淡淡勾起脣角:周軍師,該起牀了,看看我給你送得這份大禮,這運河之上,可不是隻有漢南一家戰船。
就在商船被圍攏到對岸之後,一聲巨響,猶如涅盤蓮花,火焰四向散開,被波及的戰船根本來不及逃開,加上風勢較大,有一個算一個,各船均燃起大火,在河面上四散開來,猶如一搓搓盛開的彼岸之花。
慘叫聲被風吹到我的耳畔,那種喜悅與罪惡交織的奇異感覺壓在我的胸口,不知該開心,還是懺悔,沒錯,任何一場戰爭都是用人的性命堆積出來的,從某種角度來說,戰爭永遠沒有勝利的一方。
“夫人——”扶瑤衝出馬車,呼喊聲被風吹得支離破碎。
見我安全無恙,她才嘆出一口氣,望着河面上的火光,眼神有些迷離,“贏了嗎?”
“算是吧。”這時我才發現自己已經全身僵硬,連手指都彎不起來。
扶瑤握住我的雙手,“夫人,您的手都僵了,咱們回去吧。”
點頭,毫無留戀地轉頭而去。
這便是我對武敖挑釁的迴應,說起來,其實也能稱得上骨肉相殘,我們畢竟是姐弟關係,然而難爲在各爲其主,各爲其主?好詞!
城門此時並未開啓,只能在馬車裡等到卯時,一夜的風吹,頭早已有些昏沉,喝下一杯熱茶後,才找回了些熱氣,此時運河上依然火光沖天,倚在被褥中,望着窗外火紅的光束,身子隨着馬車的顛簸輕輕搖晃着,漸漸有些昏昏欲睡。
扶瑤輕淺的喝馬聲也成了催眠曲,轉個頭,沉沉睡去。
醒來時,周遭一陣喧鬧,原來早已入了城,正趕上了早市,茶廖、酒館、菜攤……叫賣聲陣陣。
“扶瑤,停一下。”招呼扶瑤一聲,很久沒在街市上逛了,少時總喜歡揹着竹簍,跟師父一路逛過去,然後載着一堆東西一路走回山上,聽到叫賣聲,陡然心血來潮,想下去走兩步。
邊城的街市,儼然比陸蒼山下熱鬧了許多,捏了一隻熱騰騰的包子,扶瑤遞給攤主兩枚銅板,那攤主遲疑地接了去,趕忙遞過來一張油紙。
左右兩個小攤的人也都好奇地看過來,我們身上的衣裝,以及身後的馬車泄露了我們的身份。
大道上響起了一陣馬鈴聲,幾匹帶有官印的馬停在我們的馬車旁,仰頭看過去,勾脣淡笑,馬上的正是焦素義、英翠娘等人。
眼見焦素義面帶怒氣地跳下馬,無意喊了句,“焦大哥,早。”
這聲焦大哥叫得他窒了窒,面色緩和了不少,很久沒見到他了,黑瘦了不少,不知道秦權是不是也瘦了。
“屬下前來迎夫人回府。”抱拳低首,很是規矩,英翠娘也微微點頭。
他這聲招搖,惹得身後一陣細碎的交頭接耳。
“府里人找了你一夜,你到是有閒心在這裡瞎逛。”路過焦素義時,他低聲附了這麼一句。
焦素義、英翠娘一早帶人進城,想跟我稟報戰果,結果正碰上府里人抓瞎地四處尋我,他們幾人也幫着四處打聽,又不好明文張榜,說秦夫人在府裡丟了,只能暗下里查找,找到之後,就算大家心裡怨我,也沒人敢對我橫加指責,當然,焦素義例外,一回來就跟我吹鬍子瞪眼,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英翠娘幾次側目看他,似乎認爲他的舉動太超過。
不過對我來說,早已熟悉了焦素義的脾性,何況他是在我跟秦權最落魄時跟隨左右,就是稱謂,我也叫他“焦大哥”,而非“焦將軍”,只有在正式場合才稱後者,因此他的一些被認爲逾舉的行爲,在我跟秦權眼裡,其實並不算什麼。
“戰果如何?”正襟危坐,等着英翠娘上報昨晚的戰果。
“武軍三隻戰船燒燬,死傷人數大概在五百至八百左右,另外兩隻戰船在下游水域碰上漢南水軍,急速返回,並無損傷。”
“漢南水軍可曾追擊?”
“沒有,第六隻商船駛進漢南水域時,就曾求救,不過一直未得到迴應,後來武軍兩隻戰船接近,他們這才點卯,但只是在水域內逡巡,並無意追趕武軍戰船。”
這就對了,周辭行事向來小心,沒有十成的把握,他不會輕易出擊,何況眼前的大局平穩,他不想打破,漢南建軍尚未完成,此時大戰,未免傷了楚軍的元氣,不過——只要他們知道運河上不是他一家獨霸就已經達到了預期目的,“這次一共損失了多少布匹?”私自將軍需輜重調去當餌,雖然是達到了先前的目的,不過秦權那邊卻是不好交待。
“秋上剛送來的五千匹棉布,去掉義瓦一千五百匹,裝載入船的三千匹,還有五百匹可用。”英翠娘算得相當準確。
細細思索之後,擡頭看向焦素義,“將軍近日發來信函,言說營內棉衣不足,,焦大哥近日營訓可忙?不知能否抽空押送布匹?”
焦素義自然樂意,很爽快地答應下來。
英翠孃的疑篤甚深,估計她是猜出了我的心思,餘下的五百匹布是怎麼也不夠大軍所需,我既然開口要焦素義押運,自然是盯上了她手裡的一千五百匹棉布。
她猜得沒錯,我正是此意,義瓦山的內存篤厚,少了這一千五百匹布不會過不了冬,我明白焦素義能壓住英翠娘,這纔有此一計,誰讓她私自先將自己的軍需抽調出來?這也算是小懲大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