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時,頭上正扎着銀針,秦權坐在牀前,莊明夏站在牀尾正在洗手,茅屋外靜悄悄的,隱約傳來一些“天道之法”“博物明識”之類的話語,似乎有人在講經。
“醒了?”秦權擡手覆在我的額頭上,動作相當輕柔。
莊明夏扭過頭來,依舊那副嬌柔的表情,不過眼神明顯比之前有神了許多,“夫人風邪未消,淤積在腦,加之勞神勞力,才致昏厥,多施幾次針,再以湯藥逼出風邪即可。”說罷,繞過秦權,來到我跟前,細細拔下我頭上、肩部的銀針。
望着她的下巴,我暗歎自己的識人能力,早先可是一點也沒發現這位柔弱的“莊小姐”還有這麼一手。
施針完畢,這裡自然是不會有湯藥的之類的東西,莊明夏遞給秦權一張藥方,上面寫着幾味草藥,以及該用的藥引,還有施針穴位的先後。
此時已是正午,燥氣漸升,屋外顯得有些嘈雜,那“老神仙”掀開草簾進來,對莊明夏微微點頭,說是百姓們都動身下山去了。
我雖猜疑這兩人的身份,可也不好出口詢問,那莊明夏似乎也沒有話跟我說,沉寂了半天無語,秦權見我臉色恢復了些,急着要帶我下山,因此一行人忙着備馬。
上兵散遊半天剛剛回來,正趴在茅屋旁有一搭沒一搭地嚼着嫩草,見秦權抱我過來,這才慢條斯理地起身,並對我坐到它背上展現了些許不服從,甩了甩頭——因爲我揪了一把它的鬃毛,顯然,我還沒得到它的認同,心下不免疑惑莊明夏是怎麼做到的?短短几日就能馴服這匹野性不改的倔馬!
秦權用力摁了摁上兵不安分的腦袋,它這才恢復平靜。
莊明夏面帶微笑,站在一邊,似乎非常明白我的心思,只見她上前幾步,伸手撫在上兵的脖子上,就見上兵絲毫不作反抗,還刻意低頭讓她繼續撫摸。
心下不期然冒出一個荒謬的念頭——難道馬也好色?心下不免也覺得這個念頭荒謬可笑。
秦權翻身坐到我身後,對莊明夏和老者一抱拳,“小姐之言,秦權聽下了。”看似對這莊明夏到有了幾分尊重。
又一件讓人不明白的事,看來我還真不會選擇暈倒的時間,錯過了一些重要的場合。
莊明夏微微一福身,眼睛略過我時,只是淡淡盈笑,並不帶絲毫情感。
北樑,莊家?在心裡默唸了幾遍,始終還是沒找到任何頭緒,這莊明夏到底何許人?再有那位被百姓稱爲神仙的老者……天下奇人真是多啊。
下山後已是傍晚,我們在一處名叫曉莊的小鎮住下,侍衛們拿着莊明夏給的藥方,尋遍了小鎮上的藥鋪,終於湊全了那幾味藥,秦權拿去熬治,還是第一次見他做這種事,雖覺得奇怪,不過心裡到是很高興,畢竟這都是爲我做得。
喝藥前,先以幹瓣蓮花爲引,藥汁雖苦,不過到不會太沖,喝下後也沒有覺得噁心,我喝藥前一般不能空腹,不然很容易噁心,甚至有時會把藥汁全吐出來,這次到絲毫沒有異常。
秦權守在一旁看我把藥全喝完,遞了帕子給我擦嘴,還伸手揉着我的太陽穴,他生下來怕就沒照顧過人,所以動作略顯得笨拙了些,手勁或大或小,總找不到準頭。
屋外天光漸暗,店夥計送上來兩盞燭臺,以及一盒吃食,門外侍衛告罪幾聲,說是鄉野之地,實在找不到能吃的東西,那店夥計聽罷,趕忙說他們掌櫃的已經把鎮上最好的廚子找來了,這些東西就是那廚子做得,看得出來,他對侍衛所說的“找不到能吃的東西”很是在意,卻又不敢反駁。
我不禁失笑,當年跟着秦權逃難時,路上連幹饅頭都沒有,如今這麼多東西,簡直已經能稱得上富貴待遇了。
秦權也知道我對這些事不太在乎,揮手讓侍衛們回房休息。
那店夥計放下食盒後卻畏畏縮縮不肯離開,惹了秦權厲目一瞪,嚇得哆哆嗦嗦,嘴角抽搐了半天才結結巴蚌一句話:“夫人……可是破了老神仙仙術的秦夫人?”
我與秦權對視一眼,心想消息傳得可夠快的,“小哥可是有事?”
只見那夥計撲通跪地,“求夫人救救我家老母親吧。”
“……”這是怎麼一回事?
那夥計見我奇怪地望着他,趕忙解釋,“我家兄弟今日一早揹着老母親到溢海山上求仙藥,纔到半山,就聽聞神仙起程雲遊去了,我家老母親兩天前得了一種怪病,手腳、脖頸腫脹,本以爲是着了風溼,找大夫抓了兩副藥吃了,也就沒在意,可昨天我家長嫂此後母親歇息時,發現母親手腳腫脹處生了很多黑斑,黑斑下還出了很多膿血,如今老母親更是全身發熱,神志不清……”那夥計哽咽一聲,“我家母親寡居多年,將我們兄弟倆養大成人,如今看她如此模樣,心裡實在難受,今日見夫人、將軍入店,多方打聽,妄自猜測夫人的身份,夫人既然能贏老神仙,定是法力無邊,煩請夫人救救我家老母親……”跪在地上哭了起來。
而我卻被他這一番話說得心驚肉跳,照此人所言,他母親的病狀似乎與兩百年前的一種瘟疫極爲相似,染病者高熱不退,身上生有黑斑,並且流血流膿,看一眼秦權,他似乎還不甚在意這人所說的話,我又不好立即下結論,萬一真猜對了,這麼直白的講出口,定然會惹得百姓大亂,到時無論對治療還是調查,都只是徒增麻煩,遂開口先安撫住那店夥計,“小哥不必着急,先照我的法子回去照顧你母親。”
那夥計看我同意幫忙,高興地直點頭。
“立即去藥鋪開些元參、生地、連翹、黃連、丹皮等清營解毒、涼血之藥煎服,並將你母親放到一間乾淨的屋子裡,年幼、婦人、病弱者暫時不要靠近,我收拾一下,這就去府上看看。”
那夥計聽了我這話又是高興,又是疑惑,尤其聽我說要去他家時,瞄了一眼旁邊的秦權,見秦權臉色一凜,嚇得趕緊低頭告退。
他前腳剛出去,秦權就看着我說了三個字,“不許去!”
我卻沒心思計較他的話,想起白天莊明夏替我扎針的事,“莊小姐的醫術如何?”
秦權對我不聽他的話十分不滿,一把拉了我的胳膊坐到桌前,將一碗粥推到我面前,“你身體不適,一會兒我讓人找個大夫去看。”
“不行,這是大事,我一定要去看看,眼見爲實。”將面前的粥推到一邊,鄭重地對着秦權,“你聽說過兩百年前北樑、金兩州發生的瘟疫嗎?我覺得剛剛那人母親的病狀與書上記載的染上瘟疫的人的症狀很相似!”
這話提醒了秦權,他低下眼瞼,考慮了一下,“你確定?”
“就是不敢確定,所以纔要去看看,只是我對歧黃之術也是略懂皮毛,白天見那莊小姐施針手法熟練,醫術定然不俗,就是不知道現在派人去追,能否追上。”
何況她的身份神秘,到現在我還沒弄清楚她的底細。
秦權隨即起身去叫了兩名侍衛進來,命讓他們倆沿着往北的官道追趕莊小姐,以及白天那位老神仙。
兩人領命而去後,秦權督促我吃下一碗米粥,這才告訴我白天我所錯過的場景。
原來那位被百姓稱爲老神仙的老者真名喚作張罡,東齊人士,這些都與許章查到的沒有大異,唯一出奇的是——他是北樑莊家的西席,而那莊明夏除了是莊家的小姐外,還有一個讓人吃驚的身份——北樑蠱女。
蠱女一說只有皇家及朝廷上的幾位重臣知曉,這是岳氏皇家的一個秘密:凱元帝(開國女帝之子)一生只娶了一妻,並藉此警示子孫不可沉溺女色,然中年時,一位內臣曾奉上了一位美貌女子,據說此女不但通曉鳥獸之語,其血還能醫治百病,凱元帝本就不喜這種怪異女子,然而當時皇后染了一種怪病,太醫們束手無策,此女割破手腕,整整滴了半碗血,請求爲皇后醫病,凱元帝親自試了那碗血,確定並無異常後,這纔給皇后服用,說也奇怪,皇后真就全愈。因此,凱元帝也就留下了這名女子,但也只是讓她做了一名後宮女官,並未納爲后妃。
誰也沒想到這女子竟對凱元帝動了真情,日積月累,終不得皇帝的注意,偶生怨憤,一時沒控制得住,竟對皇帝下了蠱,趁凱元帝意亂之際,與皇上有了肌膚之親。
皇帝被下蠱本就是件滅族的大禍,凱元帝乃一代霸主,東征西戰,所向披靡,哪裡受過這等冤枉氣,於是下令處死那名女子,以及奉女上來的那名內臣。皇后雖也氣惱,可畢竟人家也救過她一命,君前求情不遂願,只得改去探視那女子最後一眼,孰知卻得知了那女子已有身孕,畢竟懷得是龍種,哪個敢動手傷她!皇后把這事告訴了凱元帝,皇帝思前想後,最後還是饒了那女子一命,不過這事也隨即被封印,不許任何人再提,那名奉女的內臣被尋了個其他罪名處死,而那女子則被送至了東南部一座小城,並下令有生之年不許離開那城半步。
這座東南部的小城後來成爲了北樑的州府,而此女後來生下了一名男嬰,據說英偉不凡,更有天賦異稟的才能,當年凱元帝在東南一帶攻打金國時,還私下見過他這個兒子,雖然他的母親不得他的心,不過這個兒子他到很喜歡,但始終不能公諸於世,於是就暗下命令當時的北樑侯特別照看,畢竟還是自己的親骨肉。
近三百年過去了,這件事依然還是皇家的秘密,而凱元帝的這一支血脈也隨着時間輾轉,分支漸多,不過唯一不變的是,這些分支中一旦誰家生出了與太祖婆婆一般靈性的兒女,那麼這一支就成爲了主支,並受朝廷供養,但還是不能搬離北樑。
秦權說,自從他的皇帝二哥登基以來,朝廷大事不斷,就沒再提過這件事,他也只是幼時聽二哥說過,但也只當是個故事聽了,他也沒想到莊明夏還會有這種身份。
聽罷這個故事,頓覺天下無奇不有,竟然還有人敢皇帝,這女子用情執着的太過恐怖,同時也敬佩凱元帝,身爲帝王,竟能做到如此,難怪子孫後代雖良莠不齊,可沒幾個敢沉溺女色的。回頭又一想,這莊明夏算起來也是與嶽帝一家有些血緣關係了,即便幾百年過去,這血未免稀淡不少,可畢竟也能稱得上是凱元帝的後裔,到也算得上身份高貴。
秦權如此一番講解,不知不覺間,我已吃完一碗米粥、兩隻蘿蔔酥——他到是很精通誘敵深入這招。
不過,有趣的典故還是不能與眼前的大事相比。
昨日那位張罡老神仙說過,邊城一帶會有一場瘟疫並非謠言,我跟秦權都太過在意邊城的軍事地位,單以爲這是敵人造出來惑民心的謠言,都沒去追究謠言本身的真假。
正想說服秦權,現在就去看看那個店夥計的老母親,誰知侍衛門口稟報——許章飛鴿傳書,邊城再生變故。
這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不知道又出什麼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