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馬載兩人,速度自然是快不了,何況我們倆身上都有傷,尤其是我,箭傷加上驚嚇,還發起了高熱,一路上燒得暈暈乎乎,只覺得像是在雲裡霧裡飄着,沿路又不敢到人煙多的地方,只在一處農家落了腳,要了口水喝,人家見我們滿身是血,自然是不敢多留,山野之地又尋不到大夫,只好上馬往東南跑。恰逢七月,天氣多變,纔出了那農人家六七裡遠,便下起了雷雨,天色早已暗了下來,擡眼四望,滿眼盡是灰黑,找不到任何火亮。
我從高熱中被雨水淋醒,渾身冷得直哆嗦,卻又不好意思跟他說,畢竟他能帶上我已是大恩了,何況就是說了他也沒辦法,荒山野嶺的,但凡有辦法,我們也不必在這裡淋雨了。
無奈之下,他打馬上了官道,也管不了會不會有人抓捕,可能是見我快撐不住了,雖然他身上也有傷,而且還比我的重,可畢竟是男子,又是習武之人,一時半會自然還扛得住。
上了官道沒多久,便遇上了一隊人馬,看不清楚多少人,只遠遠地望見他們像是正在搭帳篷,可能也是被雨截了路。
我們隔得老遠就被巡查的兵士截了去路,火光下可以看出他們是軍士裝扮,我本還擔心是羅望的追兵,畢竟這裡離羅望城並不遠。
仔細問了兩句,原來是東周李伯仲的人馬,我猜想秦權會不會一怒之下挑了這幾個人,還暗自在心裡做好了再遭遇一場血戰的準備,可是結果並非我所猜得那般,他竟然主動上前跟人家討借地方避雨。
天黑光線暗,又淋了雨,沒人注意我們衣服上的血跡,幾個巡查的兵士見我們一男一女,同騎一馬,我又是奄奄一息的模樣,到是發了善心,回去營中請示,回來時說他們先生請我們到主帳歇息。這到怪了,按說兵馬營中是不可能收留普通百姓的,竟然會讓我們到主帳去,真是讓人匪夷所思。
我嗓子燒得說不動話,只是捉了秦權的袖子輕拽了一下,可惜力氣太小,他沒覺察到,或許是覺察到了沒理會。
主帳已經搭好,四個衛兵分站兩旁,秦權將我從馬上抱下來,試着把我往地上放了一下,正發高熱,又一天沒進食,我根本沒有一絲力氣,他只好箍住我的肩膀將我扶着往前走,畢竟是諸侯世子,外人面前自然不會做出些太讓人側目的事。
衛兵也不上前阻攔,對我們倆到像是視而不見,秦權一手扶我,一手掀開簾子,帳中的燈光照來,只覺得眼前一片明亮。
燈下襬一棕色獸蹄足案,案側坐一中年白衣儒士,面貌清俊,頜下短鬚,神態悠然,捏着棋子正往棋盤上擺,我們進來他看也不看,幾乎是第一時間,我便猜出了他的身份,但我什麼也沒做,連我自己都覺得奇怪,我下山找得就是他,爲什麼到了跟前反倒又不認了?
“來客不必拘禮。”聲音沉而有力。
秦權將我置於案旁的軟榻上,他自己則坐到那人的對面,一點拘禮的意思也沒有。
“公子意欲何往?”依舊擺弄着棋子,似乎已經猜出了我們的身份。
秦權沒理他,只是拿起案上的茶壺,倒了杯熱茶遞給我。
“這位姑娘臉色青白,脣皮乾裂,呼吸短促,似有失血傷熱,不宜飲茶、飲水。”將最後一粒棋子擺好,這才擡頭。
我依然接了秦權手上的熱茶,沒喝,只是捧在手心取暖,但心下還是佩服她的眼力。再仔細看他擺得棋盤,一陣喜悅盈心,是半山殘局,據說百年以來一直無人能破,師尊閒來無事常愛在這殘局前坐一會兒,只可惜終還是未破。
“公子既想殺我,何不快些動手?”端起茶壺,倒了一杯放到秦權面前。
我擡頭望望秦權,他的眼裡確實存有殺意,只不過還有些遲疑,可能是讓我給拖累了,也或許是想摸摸這人的底。
見秦權不說話,他竟笑了,笑完長嘆一口氣,“令兄有曠世之才,只可惜……”
“你就是陸蒼方醒?”這是秦權進屋來的第一句話。
微微點頭。
“你知道我是誰?”
“青緞高靴,弱冠之年,從西而來,單騎夜奔,戰衣浴血,眼餘殺氣,還能有誰?”舉杯飲茶,順便打量了我一眼。
我很想告訴他我的身份,可是看着他的眼睛卻又說不出口,想想師尊的那句囑咐——有生之年,唯李氏不輔,如今他就在李伯仲的營帳裡,我要怎麼開口呢?
“既然先生早已猜到我是誰,還放我進營?”秦權端起茶,吹着熱氣。
“我料定公子不會殺我。”淡笑着將棋壇拿在手裡,“公子並非義氣用事之輩,定然知道此時殺我,肯定會背上叛亂之名,無論對秦家的聲名,還是對公子自己都是有百害而無一利,到不如忍下怒氣,留得有用之軀,以圖他日得報大仇。”捏了一粒白子放進棋盤,“我勸公子暫勿回京,也不要投漢南楚家,此二處暫爲多事之地,不但不能給公子庇護,反倒會給主人帶來災禍,到不如取道漢西,山高路遠,離中原之爭較遠,也可冷靜思考這天下大勢,以公子之相,絕非他人麾下應聲之輩,何不早爲自己打算?”
秦權直視他,哼笑一聲,起身從牀上扯了條薄被給我,怕是瞧見了我正冷得發抖。
“來人。”從案上取了紙筆寫了幾味藥名,遞給了應聲來的侍衛,“按這方子讓藥官熬好,再拿些外傷藥來。”
衛低頭退了出去。
我實在是有些撐不住了,靠在燈架上有些迷糊,腦子裡翻來覆去地想怎麼認這個師兄,他離開陸蒼近二十年,或許並不知道師尊又收了一個弟子,而且還是個女子。
秦權見我成了這樣,也顧不得什麼男女之妨,直接抱了我放到牀角,畢竟是他帶來的,置之不理也不可能。
沒過多久,藥便送了來,喝過藥沒多會兒就開始犯困,漸漸的聽不清楚他們在談什麼,只覺得身上越來越暖,最後睡了過去。
這兩天像是總在昏睡,從懂事以來就沒睡過這麼多,也沒受過這麼重的傷和驚嚇,其實說到底,殺人的多半是秦權,然而我卻並不怕他,反倒是怕那些被殺的人,甚至連我自己都覺得驚訝。
再次睜開眼時,天光乍亮,帳內依然燃着油燈,秦權和師兄兩人像是一夜未眠,正舉棋對弈,想想也是,我一個女子躺在這裡,讓他們怎麼辦?外面下着大雨,又不好出去,與兵士們擠到不如下棋來得輕快。
“好!有魄力!”師兄撫掌大笑,“觀公子下棋,如同兩軍對陣,廝殺得痛快!”
“先生不必誇我,這棋我已經輸了。”秦權棄局。
這時門外侍衛抱了兩身衣服進帳,一套灰色男裝,另一套是印花女裝。
“這套是在下的便衣,公子不嫌棄的話暫且換上,這套是……”看看我,“山野之地,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女裝,姑娘見諒。”
能有件衣服就不錯了,哪還能嫌棄!“讓……先生費心了。”硬着頭皮叫了聲先生。
秦權將衣服放到牀榻上,師兄已轉身出去,到是讓我們覺得有點尷尬,秦權抱了衣衫也跟着出了帳。
見帳簾紋絲不動,我這才從被子裡鑽出來換衣服,心裡想着等一下要怎麼試探師兄的意思。
換完衣服出來,誰知秦權竟說馬上就走,這讓我措手不及,我還說想要認師兄……
“你想回羅望?”秦權還以爲我想回去。
搖搖頭,“方先生呢?”
我問了句方先生,讓秦權愣了一下,“在前面。”
有兩個侍衛爲我們牽來兩匹馬,一紅一黑,看起來比我們昨天那匹壯實不少,“先生正在前帳議事,兩位若不急可用過飯後再走。”
秦權的意思自然是要走,看起來樣子還很急,我也不清楚自己當時怎麼想的,反倒是跟着他走了,出了二三裡遠才發覺自己有點捨近求遠,我本來就是要找師兄的,幹嗎見了之後還要走?
想拔馬回去時,沒想到師兄卻追了來,身邊還跟着幾位將軍打扮的人。秦權以爲他後悔放了我們,迴轉馬頭,做好了迎戰準備。
“公子——”勒住馬繮,與我們隔溪相望。
“先生是想再‘邀’我回去?”
“不,我是想再勸公子一句,西行爲上!”
“謝了。”拱手,我並不覺得他不會聽從這句勸,不然何故還要往東北走?怕是師兄也看出了他的意圖,這才拔馬來勸的吧?
苦笑一下,微微嘆息,“話已至此,我也算對得起與令兄的一場相交之義,公子多保重。”
“方先生——”我這一喊,讓在場人一愣,尤其秦權,“先生可是認準了漢北王?”這話一出,先是師兄身旁的那幾位將軍打扮的人一窒,隨後是秦權。
師兄卻是一笑,“姑娘的意思是?”
“我只是聽說漢北王誣害忠良,鍾愛兵伐,先生真要爲這樣的人效命?”此話一出,那幾位將軍打扮的人怒目瞪我,礙於師兄擡手示意他們勿急,這纔沒衝過來,否則此時我怕早已經在馬下啃泥巴了。
“姑娘,世人眼中看到的好,並不一定是好,漢北王的功過,非今人所能說清,自有後世評斷。”
“先生的意思是不會棄漢北?”師尊說師兄的脾氣倔強,若他決定了,那便再難更改,當年離開陸蒼入世就是一例,一走就是二十年。
大笑,“姑娘,還是多照顧些身子,這些事不值得你去煩惱。”
望着他爽朗的笑容,我知道他已經決定了,即便我告訴他我是他的同門師妹,說出師尊臨終的囑咐,那就會改變他的決定了嗎?如果可以,爲什麼當年他入世時,師尊沒有勸住?
“我也姓方。”迎着他的笑容,即使是第一次見他,可從小就是在他的故事中長大,現在看他到覺得認識了很久。
聽到我說自己姓方,他啞然了半刻,仔細看着我的眼睛。
“我叫方示。”我想告訴他我的名字,因爲我不想這世上只有師尊一個人承認我。
所有人都是靜默的,多半是因爲不理解,像師兄身邊那幾個將軍,還有半糊塗的,像秦權,還有遲疑不定的,像師兄。
“保重!”我知道他一定能猜出來,因爲陸蒼方氏只有三個名字:方示、方醒、方合,這三個名字一直輪迴着用,我的名字便是師祖的,師兄的名字是師祖的師傅的……
我想我拔馬離開時應該是雀躍的,因爲我一直感覺自己的名字是偷來的,現在師兄也知道了,那麼也就是說方氏的人都知道了,這個名字才真正屬於我——方示。
真是奇怪的喜悅,竟然爲了個名字這麼開心,像是憋了很久的氣突然一口全呼了出來,暢快淋漓。
我突然有點理解武敖當年入軍隊做火夫的那種喜悅了。
望着初升的紅日,我笑容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