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秦越都還是娶了羅涔,不但因爲她陪伴他一直走因爲她父親羅韌之的功績。
癸亥年冬,武敖在西巡的途中因舊傷復發暴卒,京城霎時風雲四起,奪嫡之爭愈演愈烈,最終皇貴妃趙娉得勢,靠着自己兩個兄弟的助力,一舉掃除異己,讓自己十多歲的兒子等上了帝位,還沒來得及選好第一個年號,大敵就瀕臨城下,做了一年的無年號皇帝,史稱“武週二世”。
甲子年冬,大秦建制,秦越都登上王位,就是後世所稱的秦高祖。
是年,其母方氏辭世,高祖以太皇、太后之封號,將父母陵墓遷至秦氏皇陵,並追封二人封號,次年,加封羅氏爲皇后,羅皇后之父羅韌之爲齊東侯,許章爲宰相,着手減賦、減役,大得民心。
這一年初秋,京郊一棟大院子裡住進了一個女子,自從這個女子住進來後,這院子就再也沒人能接近,因爲這裡成了皇家的直屬地。
秦越都並沒有忘記這個從小叫他越都哥哥、愛哭的女子,雖然自那夜一別後,再也沒見過她,不過他還是將她接來了京城。
柳嬸整日都是喜笑顏開的,因爲她成了這棟大宅子的管事,她就知道月姑娘是個好命的人,難得過了這麼久,皇帝陛下還能記得她,雖然入不得宮,可誰說這樣不好呢,也省得整天受宮裡那些女人的排擠了。
今日一早,宮裡就來人接走了武月盈。到了傍晚才送回來,柳嬸猜測着皇上是想姑娘了,可——沒過一宿就回來,又好像不是,她也沒敢多問。
武月盈回來後,獨子坐在內室裡發呆,她從沒想過他會派人接她去探視母親,自從那一夜後。她還以爲兩人就這樣別過了。
如今他已是萬乘之尊。對於過往地國仇家恨。怕也是消減了不少,畢竟本該屬於他的東西,現在都已經回到了他的手心,再也沒人能從他手裡奪去些什麼……
聽說皇后臨盆就是這幾日,如果能產下龍子,真得就是大吉了,她心裡暗暗做着某些打算……某些屬於她自己的打算。
未及初冬。皇長子出世,舉國歡騰,就在這歡喜的日子裡,武月盈獨自送了母親最後一程,這個可憐的女子,一生都沒得到誰的疼愛,末了,只有自己的女兒陪在身邊。不過她看起來很開心。走時嘴角還帶着笑意。
武月盈沒有流一滴眼淚,只是默默地爲母親擦洗完身體,換上一身華麗地衣服。點上她生前最愛地胭脂,跪在牀前整整一夜,也許,她地眼淚早就在小時候流淨了,如今的她再也不需要眼淚了。
燭火跳躍着,門一開,撲得一閃,身後響起幾下腳步聲,她並沒有回頭張望,因爲這腳步聲她記得。
一隻手臂從她身後伸過來,從桌腳處捻了香燭,點燃,輕輕嘆息一聲後,慢慢跪倒她身旁。
就在他頭點地時,兩滴淚竟從她的眼角滑落……本以爲這輩子再不會流淚了的。
“三日後發喪,葬在武周皇陵,封號是孝貞皇后……”他將香燭插好,默默對她這麼說着。
伸手擦掉腮上的眼淚,“謝謝。”
他還想說些什麼,可看着她的臉卻什麼也說不出來,沒錯,那晚之後他就後悔了,爲了自己的行爲,爲了自己對她所做地一切,將上一代的仇恨加諸於一個無辜的女子身上,那是懦夫的行爲,很不幸,他做了。
他想補償些什麼,卻又不知道怎麼補償,所以他才一直不去見她。
“想要什麼……”話一吐出,就說不下去了,他了解這丫頭的脾性,她從小就不曾要求過什麼,除了賴在他身邊。
門外響起內侍的稟報聲——該早朝了。
想轉身離去,手腕卻被她抓住了,就像當年在宜黃的秦府一樣,個子小小的她踮起腳,用絲帕替他擦掉臉上地灰跡,“越都哥哥……”
“嗯?”久違了地稱呼,這世上怕再也沒人會這麼叫他了。
“去吧。”撒手,至少今天,他還是她認識的那個人。
秦越都悵然若失地看着她,屋外,更鼓聲起……
皇室在京郊的這棟別院並不出奇,外人並不知道里面住了什麼人,只有宮裡地幾個人知道,其中有皇后羅氏,以及僅有的兩三個妃嬪,但——沒人知道這別院裡女子的真是身份,雖然大家都極力打聽,可結果還是一無所獲。
大秦新建,秦越都日夜忙於國事,根本顧不上女人的事,不過,他還是在半年之中去了三次京郊的別院,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覺得自己對不起她,還是其他什麼原因,不管愛與不愛,這個女子畢竟曾經是父母爲他定下的,畢竟是自小與他一起長大的,畢竟……他還戀着她的那聲“越都哥哥”,畢竟——他確實也想見她。
這一年,皇長子兩歲生辰的半個月後,京郊的皇家別院裡一聲啼哭,一條小生命誕生了,儘管爲父的不能立即趕回來,可接連的賞賜依然昭示了這個孩子的地位。
七日後,秦越都出現在長女的搖籃邊,難得退去了君主的威嚴,即使兩夜未曾閤眼,雙眼微微有些紅腫,可依然精神奕奕。
“我想好了,單名一個露字。”雙手託着女兒的小身子,已經有三個兒子的他早已學會了怎麼抱孩子,抱着女兒興沖沖地對牀上的武月盈這麼說着。
武月盈瞅瞅門口面露難色的內侍宮人,知道他沒時間在這裡多待,給柳嬸使了個眼色,柳嬸趕緊上前接了女嬰,他這才戀戀不捨地離
,手還不忘逗弄一下女兒的小下巴。
“這兩天朝上有點事。等過去了,我馬上過來。”坐到牀前,握着她地手,笑嘻嘻的。
“你忙你的,下個月就是姑母的祭日,等過了祭日再來吧。”這期間他定然是沒空的,何況有些話,她也想等姑母的祭日過去後再跟他說。
“……是不是有什麼事?”他的洞察力向來都很敏銳。即使你隱藏地很深。他也能察覺到。
“到時正好是露兒的滿月……”
聽了她這話。他微微皺眉,不過很快就舒展開來,“東省進貢了幾塊軟玉,說是可以護體保身,我讓內廷做了兩塊佩飾,趕一趕地話,估計能趕上露兒地滿月。到時你跟露兒身上都帶一塊。”畢竟還是二十幾歲地年輕人,情緒起伏還是比較快。
武月盈點頭答應着,暗暗猜測着他聽到她的決定後會是什麼樣的反應,會不會憤怒,會不會大發雷霆,或者拂袖而去……畢竟,她要做得是離開京城,離開他的身邊。
這是一早就有的決定。只是因爲有了身孕。所以她一直未曾提出來。
不是她性格偏激,也不是他待她不好,只是她不想再影響到他。不想再與他有任何利益上的瓜葛,她的身份註定了他不可能給她任何名分,她並不爲此傷心難過,只是,隨着他對自己地關注提升,難免也惹來了後宮與朝野對這棟小院的關注,有的人嫉妒,有的人不停地送禮,這麼一直髮展下去,很明顯,結果會是什麼,一旦被捲進這個漩渦,不管她如何應對,結局都不是她想要的,她已經經歷了一次生命的洗劫,再也不想經歷第二次。
不管他愛不愛自己,也不管自己還留不留戀他,她都要離開這裡,她對他的愛戀不是留在他身邊,而是要讓他保留一點作爲秦越都的回憶與希冀。
生下女兒地當下,沒人知道她心裡有多慶幸是個女兒,如果是兒子,她真不知道他地將來會是什麼樣的,以平民身份活在謊言中,還是以皇帝兒子的身份侍奉自己地哥哥們?她的兒子畢竟不能像其他皇子一樣,女兒好,女兒不但可以陪伴在自己身邊,更不會帶來血雨腥風的爭奪……
如她所料想的,聽到她這個建議,他生氣了,確切點說,他憤怒了,即使在他最不喜歡她的時候,都沒想過讓她離開自己身邊,如今一切盡在掌握的時刻,她卻突然提出要離開京城,回宜黃。
“是不是宮裡有人來過?”他的第一反應就是宮裡的女人對她下手了。
“沒有,她們從沒找過我。”輕輕拍着女兒,想讓她快些入睡。
“那——是朝中有人來過?”不乏哪個好事的下臣,想管他後宮的家事。
“也沒有。”
“……那是爲什麼?”
“我想家了。”在她的認知裡,只有宜黃是她的家。
“……”他靜默不語,無聲地在屋裡踱來踱去,忽然回頭,“那……回去住一段時間吧,過幾個月,我讓人送你回去一趟。”武月盈微笑的眼神讓他明白這只是他自己的幻想,“你是不是還記着那晚的仇?”
將女兒放到牀上,來到他身旁,雙手合握住他的手腕,額頭貼在他的肩上,“越都哥哥,你我都知道我這麼做是因爲什麼。”就像幼時一般,她粘着他時,總是這麼抱着他的胳膊,因爲怕他離去,“這麼做,我可以一輩子只叫你越都哥哥。”不這麼做,終有一天,她要叫他“皇上”。
秦越都反手將她摟進懷裡,沒錯,他不能欺騙自己,他雖然執掌天下,可他不是神,他不是萬能的,他也有有心無力的時候,如果真正愛這個女子,他就必須讓她遠離自己,遠離這座城池,遠離他的權柄勢力,回到他的回憶中去。
下巴揉着她的額心,“月盈……那晚我是騙你的。”其實從一開始他就喜歡她,從第一眼見到,一直到現在,到將來。
她伸手撫平他的眉心,就像幼時一樣,因爲她不想見到他皺眉的樣子。
……
郎騎竹馬來,繞牀弄青梅。同居長幹裡,兩小無嫌猜。(唐.李白《長幹行》)
授汝竹馬三尺,了我清淨一生……
多年之後,大秦終於從戰亂的百廢待興中漸漸恢復,宜黃城中的一棟大院裡,三個女孩正圍着一個華服的中年男子唧唧喳喳嚷着,一位綠衣美婦坐在一旁,安然地捻着絲線,沒錯,這就是她要送給他的,也是她要送給自己的生活。
柳嬸端着乾果轉進院子,笑得嘴都合不攏,當年夫人要回宜黃時,她一百個想不通,如今,她終於想通了。
“來來來,新醃的梅子、杏幹。”柳嬸笑呵呵地招呼着中年男子身邊的女孩們。
見女孩們吵得太兇,綠衣婦人想出聲提醒一下她們,卻被男子阻止,男子隔着茶几握住她的手,望着女兒們的身影,笑意盈然,“月盈啊,你給了我一個‘太平盛世’。”
太平盛世……多少年未見的詞啊,如今終於出現在了一位帝王的嘴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