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裡的氣氛有一瞬凝滯，蕭霽將手中一卷話本放在桌上，似笑非笑地看着謝玄道：“一別經年，君復憶昔年竹馬之好否？”
他語氣平淡如常，馮蓁卻明顯嗅出空氣中瀰漫着的一絲火藥的氣息。
在南晉，蕭霽與謝玄可說是死對頭，雖然也並不是什麼深仇大恨，但無論是誰，被一個人連續壓制二十幾年，心中多多少少也會有些不快。
謝玄從小就是屬於那種“別人家的孩子”，在南晉，一向是世家與皇族子弟的楷模，兼之陳郡謝氏家風嚴謹儒道並重，家中子弟出類拔萃，質量出奇的高。因此，建康城的大小豪門高低士族都樂意把孩子送入謝家的私學就讀。蕭霽他爹老江陵王也不例外。
他倆幼時幾乎都是共用一個老師，無論是兵法騎射策論律法，詩詞歌賦琴棋書畫，還是入仕之後的文治武功，他哪一樣都不如謝玄。二十年下來，蕭霽心裡難免不快，一直將謝玄視作眼中釘肉中刺。
“自然記得。”謝玄淡淡地道，合了傘在屋中坐下。葉小欒好奇地眨巴着眼：“什麼是竹馬之交？”
“你想知道嗎？”
他臉上笑意和煦似三月暖風，葉小欒懵懂的點點頭，謝玄微微頷首，輕輕啓脣道：“意謂小兒女天真無邪的玩耍，換句話說，我與蕭公子是兒時的朋友。”
馮蓁命聽雪奉上茶來，笑盈盈地插道：“關於竹馬我倒是聽說過一段典故，‘少時吾與浩共騎竹馬，我棄去，浩輒取之’，不知蕭公子與謝先生可是這般的竹馬之交？”
這段典故不是出自別人，正出自她的父親，南晉宣武南郡公大司馬桓溫。桓父生前權傾天下，宣帝蕭懌怕他奪權，便扶持當時與他齊名的另一位大臣殷浩，與他抗衡。然殷浩終是不敵桓父，被打壓數年，廢爲庶人。
殷浩與桓溫，亦是竹馬之交。
蕭霽臉色微微一變，馮夙埋怨地看着馮蓁：“姐！蕭霽他好心來看你，你
怎麼能這麼說呢？”
“不好意思，我只是想起這個典故罷了，並沒有別的意思。”馮蓁誠懇地道，謝玄聞言淡淡瞥了她一眼，眼中涌起些許異樣神色。
“其實……”蕭霽放下書，眼中哂笑一閃而沒：“馮四小姐這麼說也沒錯，我們倆什麼都比，我什麼都比不過他，就連我後來入軍隊攢軍功，也是從他待過的隨軍司馬做起。可不就是他不要的東西，我去撿麼？”
“我從未想過要與你比。”謝玄淡淡地道，端過茶輕輕吹拂着水面上漂浮的顧渚紫筍。
“你什麼都勝過我，自是不把我放在眼裡。”蕭霽自嘲地笑笑，頓了頓，語音陡然轉的輕佻，“不過我倆之間也不盡然是你全勝，至少，在女人方面，你撿的可是我不要的不是麼？”
馮蓁臉上青了青又白了白，她什麼時候被蕭霽拋棄了？她怎麼不知道？
不是她，難道是桓雲姜？
謝玄置若未聞，慢條斯理的喝他的茶。桑落侍立在一旁，暗暗攥緊了拳。
“啊？謝先生原來成過親了啊？”葉小欒露出恍然大悟又大失所望的表情，馮夙臉色黑了黑，不動聲色的把她往自己這邊拉了一拉。馮蓁卻笑道：“還有這事？瞧着謝先生一派光風霽月的謫仙風範，我還以爲，他無心男女之事呢。原來也曾爲女人爭風吃醋過？”
“馮四小姐不知道麼？謝先生的妻子可是南晉有名的女相，而你方纔的典故，正出自南晉那位已故的宣武南郡公、謝先生的岳丈大人。我看你桌上有這本書，還以爲你知道呢。”蕭霽揚揚手中的那本《桓蓁列傳》，皮笑肉不笑的看着她。
馮蓁臉色一變，手一揚從他手裡抽回了書，板起臉道：“這書我還沒看呢，我哪能知道。我最不喜歡別人碰我的東西，蕭公子唐突了。”
“那我給四小姐道歉，蕭某一時看見故人的列傳，情難自禁，實屬無心之過，還望見諒。”蕭霽笑得十分欠扁。
謝玄卻擡起了頭，容色冰冷的說道：“你說錯了，阿蓁她從未答應過你，父親大人最終也不曾點頭，你說的不要不過是你的一廂情願，況且，阿蓁從來不是誰要或不要的東西！”
馮蓁腦子裡轟的一聲，不自然地垂了眸，握着列傳的手幾乎要僵掉。
謝玄的這話太有歧義，總讓她錯覺是在對現在的自己說。
她剋制住臉上變幻的神色，不動聲色地把列傳放在一邊，端過茶手指慢慢撫着茶杯。
馮夙看出她的不自在，打了個哈哈替她解圍道：“雖然不是很懂你們在說什麼，不過謝先生這話還真是有歧義……可把我嚇了一跳，還以爲你們在說我姐呢。”
一旁圍觀的葉小欒和桑落猛然點頭，聽雪笑道：“是與我們家小姐同名麼？那可真是巧。”
蕭霽聞言，眼帶笑意地瞥了瞥垂首盯着杯中茶水的馮蓁：“是挺巧的，我的那位故人也與馮四小姐同名呢。姓桓名蓁，‘桃之夭夭其葉蓁蓁’的‘蓁’，意寓多子多福夫妻和睦。”說到這兒他緩滯一息，嘆息道：“可惜最終卻是孑然一人的死去，被她的丈夫和唯一的親人聯手射殺在金鑾殿上。”
馮蓁呼吸一塞，雙手一顫差點把茶杯打翻了去。
她深深呼吸一口氣，拼命抑制住胸腔間瘋狂蔓延的疼痛苦楚，眼睛卻是一動不動地盯着他：“你說的是真的？”
那些她刻意遺忘過的事情此時都在腦海中一一顯現，清楚無比。
爲什麼自己死前那一瞬恍惚看到了謝玄的影子；爲什麼明明飲過鴆酒的謝玄卻還活着；爲什麼自己被蛇咬傷那晚會夢見謝玄替她收屍……
如果蕭霽說的是真的，那麼這一切都有了答案。
蕭霽含笑頷首：“自然，謝先生與楚帝桓軒早有約，桓相賜給他的鴆酒原被楚帝掉過包，金鑾殿設計伏殺追廢庶人便是他給楚帝出的主意。怎麼，你的這本列傳沒有告訴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