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的晚上,紫薇閣燈火通明,御膳房送上了比平時更多的菜,據說連點心一起有一百八十道。餐桌也換成了清一色的紅木圓桌,一共十八張,每桌中間擺着大大的福字,再圍上十道菜。
這是真正的家庭式團年宴,參加者除我們母子三人外,還有琰親王。
要說起來,琰親王並非先皇的親弟弟,而是堂弟。先皇沒有弟弟,只有兩個哥哥,不過都在早年戰死了,這天下等於是兄弟三人打下的。只不過那兩個有命打江山,沒命享帝位,要不然,這皇帝寶座也輪不到身爲老三的先皇來坐了。
先皇稱帝后,也援例封賞家族子弟,或王或侯,但多無實權。只有琰親王,因爲母親死得早,由先皇的孃親,也就是已逝的太皇太后帶在身邊長大,後來又跟着先皇出生入死,這纔得到了重用。
尤其是先皇的兩個兄長去世後,這位相當於他母親養子的堂弟成了唯一的手足,跟親弟弟也沒什麼區別了。所以,琰親王在朝中的地位是很尊崇的,這也是先帝薨逝後他能手握兵權把持朝政的原因。
太后會把他一個人請進宮裡吃團年飯,也正因爲此。未婚的叔叔,即使在民間,也應該跟哥嫂還有侄兒侄女一起團年的。
只有在這種氣氛下,我才真正覺得他是叔王,是長輩,而非那個言語戲謔,態度輕佻的驕狂男子。
用過飯,幾個人移到麒麟軒,那裡請了一個戲班子唱戲。
我並非不喜歡看戲,只是對這種熱鬧的富貴戲碼不感興趣,無非是花團錦簇、父慈子孝、福壽雙全的爛俗劇情。太后也未必真喜歡看,不過逢年過節湊湊熱鬧,討個彩頭罷了。我早說過,太后的興趣全在治國平天下上,她是天生就該是威臨天下、執掌大權的人。
她被擄進宮,對父親,絕對是一生悲劇的開始;對她,卻未見得是壞事。做皇后,當太后,比做一個小富之家的主母更適合她。所謂天生有才必有用,她的才幹需要這樣的一個舞臺。
而我,則跟她相反,不喜歡熱鬧,對權勢和榮華富貴也沒有強烈的追求,其實更適合留在民間做個尋常婦人,相夫教子過一生。
只是老天爺不肯成全我,讓我無子可教,無夫可依,最後竟然被送進宮廷,搖身一變成了顯赫的公主。
雖然我也很想豪邁地說一句“我命由我不由天!”但迄今爲止,我的命運的起伏變遷,似乎全是老天爺在擺佈,在安排。
靠着錦褥,聽着外面傳來的更鼓聲,想着一年即將過去,想着不能再見的人,被迫了斷的情,我一陣黯然。若可以選擇的話,我情願要平凡真摯的夫妻情,情願在歲末年盡時跟他擁爐而坐,笑語相對,而非天涯仳離,獨享這更像是夢境的奢華富貴。
低頭看着腳下,爐中靜臥的木炭閃着紅紅的光,那是燒過一遍的柴,明火已滅而餘燼未熄,就像我和子孝的情,不知要到哪一天才能徹底冷卻?
“啊,姐姐,你的裙子……”
就在我恍恍惚惚、昏昏沉沉的時候,皇上突然指着我大叫起來。
說時遲,那時快,一個身影以比他更快的速度衝了過來,當機立斷地扯下我的裙子,放在腳下踩滅火苗。
因爲室內氣溫很高,我穿的是單裙,而他的手勁之大,竟然連腰帶都沒解就一把扯了下來。
我先是被皇上的叫聲嚇到了,然後又被琰親王的舉動嚇到了。雖然跟變成叉燒包相比,被人當衆扯下裙子只是小事,可還是……好窘!
太后走過來一把抱住我,皇上則迅速拿來一件披風把我裹上。
驚魂未定,外面已經敲響舊年的最後一聲和新年的第一聲更鼓。
我跪倒在太后腳下:“恭祝母后在新的一年身體康寧,萬事如意,願我們天佑皇朝四境平和、國泰民安。”
皇上也隨着我跪了下去,太后一手拉起一個,笑呵呵地說:“萬事如意!萬事如意!還是我女兒最瞭解我,什麼天花亂墜的祝語都比不上這幾個字,人生在世,凡事只要能稱心如意就不枉此生了,什麼千千歲萬萬歲都是虛的。”
皇上又帶着我給琰親王拜年,他是臣子,不敢受皇上的,趕緊拉住了。
正在這時,外面有人通報:“蘭妃娘娘來給太后拜年了。”
太后稍微詫異了一下,還是吩咐:“傳!”
我轉頭問立在身後的小蓮:“宮裡的嬪妃一般什麼時候給太后拜年?”
小蓮悄聲說:“明日早起,在春熙宮外廳磕頭。今天晚上是家宴,除非太后派人去請,嬪妃是沒資格出席的。”
當時我也曾想跟母后說說,讓蘭妃一起出席,可再一細想,如果蘭妃能來,宮裡其他的妃子都能來了,她們的身份並無二致,先皇的遺妃輩分還高些。
“你起來吧,來福,看賞。”那邊,蘭妃已經拜完了年,被兩個小宮女攙了起來。
她隨即走到我身邊,我們互相拜賀。我拉住她的手問:“身體可大安了?有沒有哪裡感覺不對的?”
她躬身答謝:“都還好,多虧了姐姐想的土辦法,比太醫開的破藥方有效多了。”
我笑問:“你怎麼知道不是那藥吃好的?”
“我當然知道,因爲我根本就沒喝他的藥。”
“爲什麼不喝?”
“我自己的身體我心裡有數,明明已經沒事了,幹嘛還喝那苦死人的藥。”
任性公主就是任性公主,我試着勸:“藥還是要喝的,那藥方我也看過,除了驅寒之外,還加了幾味補藥,喝了可以補身子的。”
蘭妃不屑地一笑:“得了,就那黃耆、麥冬、石斛?我從家裡帶來的千年人蔘,百年老鱉丸,還有紫金肉豆蔻,不比那些地攤藥好一千倍?”
“公主看得懂藥方?”這倒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南蠻之地的公主,原來也是有才學的。
“不全懂,但也不是完全一抹黑。我們安南的王宮也有太醫院,以前我母后病重,我天天在牀頭侍奉湯藥,藥方看過不少,尤其是補藥,差不多的我都知道。”
“那公主的母后現在好了嗎?”
她沉默了片刻才說:“她已經不在了,現在的王后是父王后來冊立的。要是我母后還在,怎麼會捨得讓我和親?”說最後一句話時,已經明顯帶着哽咽。
我忙攬住她的肩:“好了好了,大過年的,咱們不說這個。”
她偷偷拭淚:“嗯,姐姐別見怪,我也是一時收不住口,其實今天真不該說這個。”
我輕輕搖頭:“我沒什麼,就是太后、皇上和王爺都在。”
好在這會兒戲臺上唱得正歡,紅花臉進黑花臉出,各種小旗搖來搖去,大夥兒也跟着傻笑,沒人注意觀衆席上的竊竊私語。
蘭妃還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頗爲傷感地說:“這女人啊,嫁了人就不自由了,連說句話都得小心翼翼的。”
我趕緊向四周打量,這人是怎麼啦?剛剛還很懂事地向我道歉,一轉眼又抱怨起來。平時私底下發發牢騷也沒什麼,可今天是什麼日子啊。
“吃點東西吧,夜還長着呢。”我抓了一把杏仁給她。
她拈起一顆放在嘴裡,側頭看了看坐在另一邊的皇上:“他也跟着守歲嗎?不是身體虛得不能久坐的呢?那天我去看他,沒坐一會兒就說不行了,讓人趕我走。”
“依蘭!”我恨不得找根針線縫住她的嘴巴,吃了那麼大一個虧,連小命都差點送掉了,還不知道收斂。若不是爲她亂說話,皇上會對付她嗎?
不過這也更說明了,她說的都是實話,皇上,可能根本沒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