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趕到承乾殿的時候,太醫已經走了,小安子直接把我領進了皇上的臥室。
看他靠在枕上有氣無力的樣子,說不心疼是騙人的,嫌疑歸嫌疑,親情歸親情。相處了大半年,尤其是我養傷的那一個月,他每天守在牀前,衣不解帶地服侍,甚至親嘗湯藥。雖說我受傷是爲了他,可他是皇上,身份擺在那兒,哪個皇上能做到這個地步?
如果當時站在他身邊的是另一個人,人家也會捨命相救的,不是因爲別的,只因爲他是皇上。
與我剛到春熙宮時他表現出來的激動與親熱不同,此刻的他是沉默的、憂鬱的,甚至有些失魂落魄。我也不避嫌——他自己從來都沒避過嫌,久而久之,我也習慣了——坐在他的牀沿上問:“摔得厲不厲害?除了掉一顆牙齒外,還摔傷了哪裡?”
他不吭聲,小安子一面奉茶一面替他答:“沒掉牙齒,只是嘴脣磕破了,看起來滿嘴血,他們就以爲掉了牙,其實沒有。”
我欣慰地笑了:“那還好,我剛一路走來都在想,不知摔掉的是那顆,若是門牙,那可怎麼好?當皇帝的,大門給人下走了,說話漏風,多沒面子呀。”
小安子噗哧一笑,皇上繃得死緊的臉也有了一絲裂縫。
我繼續說道:“就算能鑲,可迎門一顆亮閃閃的大金牙,也忒扎眼了,會成爲朝堂一景的。以後,隨着外國使節的不斷來訪,咱們天朝皇帝的光輝形象會傳遍八荒四表,舉凡南詹部洲、東勝神州、西牛賀洲、北俱蘆洲……總之,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會知道。說不定,缺一顆門牙會成爲最新流行標識,大家都爭着敲掉門牙鑲金牙,不然就是落伍的老冬烘。”
皇上終於忍不住笑出了聲,然後朝小安子使了個眼色,小安子立刻帶着下人出去了。
等房裡只剩下我們倆的時候,皇上也不笑了,而是用痛苦中帶着壓抑的聲音問:“我做錯了什麼?你要躲開我。”
“沒有啊,我哪有躲開你。”我眼神閃爍,唉,天生就不是說謊的料。
“還說沒有!”他滿眼的委屈和控訴:“好好的,突然說要出宮靜養,連地點都不告訴我!要不是母后突然出事,你捨得回來麼?”
我心跳加劇,瞳孔收縮,努力壓抑住排江倒海的怒火問:“就爲了逼我回來,你對母后下手?”
他楞了一下:“你說什麼?”
“我說什麼你心裡有數。”
“你就會冤枉我!”他哭了起來,“你突然出宮,也是聽了別人的讒言對不對?他們是怎麼在你面前中傷我的?”
“沒人說什麼,都是我自己想明白的。”
“你想明白了什麼?你有疑問,可以問我,不管什麼我們都可以開誠佈公地談。你爲什麼要一聲不吭地跑掉?害我每天像遊魂一樣,在朝堂上常常走神,都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
聽到“走神”二字,我的心又軟了。我所質疑的一切都只是猜測,他因爲走神而摔下臺階卻是真的。也許,是我太敏感了吧,他會那樣說純粹只是字面意思,並沒有別的涵義。
我嘆了一口氣道:“你的腿還痛不痛?聽崔總管說,你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腿有點瘸。”
“你還關心我嗎?”他直勾勾地盯着我問。
“我當然關心你,你是我弟弟。”
“你撒謊!你真關心我就不會走,走的時候不跟我告別,走到哪兒不讓我知道,回來了不准我握你的手,和母后聊天把我關在門外……”
我哭笑不得了:“皇上,您在例舉我的十大罪狀嗎?要不要把太史令叫來,讓他一條條地記下?”
他萬般委屈地瞅了我一眼:“你的罪只有一條,其他的都只是舉例說明。”
“哦,哪一條?”
“拋棄我。”
“……”
要不是他的語氣那麼哀怨,態度那麼嚴肅,我肯定會當場笑出來。但也正因爲他說得無比認真,所以越發好笑。
“皇上,拋棄這個詞,用在你和我之間不合適啦。”御書房的太師傅們該自打板子,平日是怎麼教皇上讀書的?連基本的遣詞造句都沒學好。
“你就是拋棄我!別不承認。”
“好好好,我不該拋棄你,我這不是回來了嗎?天都要亮了,你睡吧,我也要回去睡了。”我忍不住打了一個哈欠,整整一夜折騰來折騰去,人都快散架了。
皇上看了看窗外說:“等你回去就真的天亮了,就剩這麼一點兒時間,別浪費在路上了,就在我這兒睡吧。”
“啊?”我再次懷疑自己聽錯了。
他低下頭笑道:“我的意思是,就住在我的承乾殿裡,我這就讓他們給你準備一間房子。”
我忙擺手道:“算了,我還是回去吧,也沒多遠的路,再說又不用我走,他們有轎子。”
再晚再累,我也不敢在皇上的承乾殿歇宿。對外我只是太后的義女,跟皇上沒有血緣關係,也就是說,我和他,也是可以被傳成桃色新聞的男女主角的。
我擔心,關於我們之間的風言風語只怕早就有了。我替他挨刀,他爲我廢朝一個月,現在若公然留宿,在衆人的口耳相傳中,桃色情節只會愈演愈烈。
所以我一定要走。
皇上苦留不住,最後提了一個交換條件:“要我答應放你走也行,你也要答應我,以後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偷跑了。”
雖然有點強人所難,在哈欠連天的情況下,我也實在沒力氣跟他爭了,只好點頭依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