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熙宮,暖春閣
屋角幾個大炭盆烘得屋子裡暖融融的,透明的釉玉香爐燃着波斯進貢的龍涎香,太后歪在一張美人榻上,兩個小宮女跪在榻旁用小流星錘給她捶着腿。
榻旁的圓几上,擺着各種進貢的水果。這些平時都是放在冰窖裡保存的,每天拿出來一些給太后和皇上享用,後來又加上一個我。不過我腸胃不好,冬天不大敢吃這些東西,謝絕了好幾回,現在也不往我那裡送了。
冬天不吃生冷其實只是一個原因,除此而外,我也不想那麼出格。太后心疼我,可是這宮裡人多嘴雜,我不過是民女一枚,偶爾一步登天,還是收斂點比較好,不然容易成爲衆矢之的。
見太后閉着眼睛打盹兒,我悄悄接過小宮女手裡的錘子,但太后還是機警地睜開了眼睛,大概,我和小宮女的手法不同吧。
她一面起身一面說:“音音,你來了,怎麼不叫醒母后?”
“母后難得有一刻閒暇,兒臣不忍心叫醒。”我本想繼續給她錘,錘子卻給她搶去了。
外間的宮女聽到裡面的動靜,馬上送來兩盅熱茶,太后等她把茶放下就說:“你們都出去吧。”
這回,連崔總管都不在,暖春閣裡就只剩下我們孃兒兩個。
“音音,聽來福說,你今天在琰親王府被他們氣到了?”
我有一點尷尬。太后派崔總管跟着我,除了給我壯膽,其實還有個重要功能就是監視我的一舉一動。
說“監視”也許過分了一點,因爲她的出發點是好的,就是不希望我出什麼差池,捅什麼婁子,給自己和太后丟臉。我原本是個沒見過市面的鄉下女子,突然一下子變成了公主,一言一行都要高貴起來,這個彎本就很難轉過來的。
偷偷看了看太后的臉色,似乎也不是生氣的樣子,我小心翼翼地把當時的情形複述了一遍,然後說:“母后是不是覺得我反應過度了一點?要不,我下次裝聾作啞就是了,不跟他們計較。他們一個是王爺,一個是侯爺,我不過是個草根冒牌公主。”
太后皺起了英氣十足的濃眉:“誰說你是草根冒牌公主?你是本後的親生女兒,地地道道的金枝玉葉,這宮裡沒人比你更高貴了。”
我聽得有些發愣,也有點緊張:“母后,這話要是給有心人聽了去,只怕不好。別說先皇遺下了好幾個皇子皇女,就是母后自己,也還生了皇上不是?皇上是天子,身份之高貴無人能及,那幾個皇子皇女也是地道的天家骨血,比我可……”
太后打斷我的話說:“他們算什麼!誰都沒我的女兒高貴!母后不是怪你發脾氣,而是想誇你,那幾句話說得真好!傲骨錚錚,凜然不可侵犯。來福回來學給我聽,母后不知道多高興,這纔是我的女兒呢。”
她這樣說,我反而起了一點疑慮,她專程派人叫我來,難道只爲了誇我幾句?如果只是爲了這,大可不必單獨召見,反正晚膳要在一起用的,那時候誇獎的機會多的是。
果然,誇了幾句後,她壓低聲音問:“你看琰親王的傷勢到底怎樣了?”
我想了想說:“開始的昏迷應該是真的,至於是不是昏了一天一夜,這個無法考證。但他醒過來後,那精神頭,似乎不像個昏迷了那麼久的人,照說,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人應該很虛弱纔對。”
“母后正是要問你這個,聽來福說,你生氣走掉後,他爲了追回你,還親自下牀賠罪了?”
我點了點頭:“嗯,不過是兩個下人攙着的。”
太后依然滿臉疑雲:“可是一個昏迷了一天一夜的人突然醒來就能調戲美人,還能在美人生氣跑掉時追出去,這怎麼看都不像是重傷的人啊。”
雖然當時我也覺得有點怪,但在母后疑惑的時候,我卻本能地抗拒把事情複雜化。日子還是平和安定點好,太疑神疑鬼了,於母后的健康也無益,於是我笑着說:“琰親王是習武之人,又正值壯年,身體底子好,跟我們不同的。要是我,中了兩劍,只怕當場就掛了。”
太后臉上總算出現了一點笑意:“也是,琰親王確實精力過人,平時好像不要睡的,無論熬到多晚都不會出現疲憊之態。” Www▪т tκa n▪C〇
我心裡咯噔一下。我的娘呃,你這話要是人聽去了,還不知道歪曲成什麼樣子呢,就是我聽着都覺得怪曖昧的,不由自主地插上了想象的翅膀……
悄悄打量着太后的神態變化,不知爲什麼,我總覺得她和琰親王的關係非比尋常。
還有那個定遠侯嚴橫,看似忠勇無私,其實也未必,單從他和琰親王一唱一和打趣我時那生動靈活的眼,也知道這人滑頭得很。
我字斟句酌地說:“母后,有些話,兒臣也是胡亂猜測的,不知當講不當講。”不講,怕起不到警醒作用;講了,又怕母后擔心。
太后笑嗔:“小傻瓜,我們孃兒倆,還有什麼不能講的。”
“原來在宮裡聽人說起琰親王,好像很防着四方戍守使,怕他們擁兵自重,威脅到京城的安危。但我這次看到的好像並非如此,至少我的個人感覺,琰親王和定遠侯私交很好,定遠侯也完全脫出了農家子弟的純樸,都有點紈絝習氣了。”
我把他們的對話詳細地給太后複述了一遍,太后面色沉疑地說:“爲什麼來福沒告訴我這些呢?”
“可能他過分關注兒臣的一舉一動,就沒顧得上其它了。”
“那個,音音,母后不是要他盯着你,母后只是……”太后訕訕地向我解釋。
我立刻拉住她的手說:“母后,兒臣知道您都是爲了兒臣好,畢竟兒臣才進宮,又是鄉里娃子,以前連府城都沒到過的。“
太后一臉的欣慰之色:“你瞭解母后的苦心就好。不過母后從不擔心你說錯話什麼的,我的寶貝女兒,想說什麼就說什麼,誰敢給你臉色看,我叫他吃不了兜着走!我讓來福跟着你,只是怕有人欺負你。”
“沒人欺負我,大家奉承我都來不及了。”
她拍了拍我的手,突然轉換話題問:“音音,那個嚴橫,你看怎麼樣?”
我的眼前頓時飛過成羣的黑烏鴉。嚴橫二十多年前就跟先帝南征北戰,現在少說也有四十多歲了,母后不會是我想的那個意思吧?
“嚴橫是伯伯級別的。”我索性一語挑明。
“哪是伯伯,頂多叔叔,他跟琰親王差不多大的。”
怎麼會?“他十五歲就上戰場啦?”
“可能還沒有呢,那時候先帝徵兵不限年齡,軍隊裡特別開設了少年組,現在軍中好些將軍都是那時候少年組出身的。你想啊,那麼年輕就開始在戰場上拼殺了,二十餘年下來,作戰經驗豐富,戰功赫赫,只要沒有戰死的,現在都大小是個官兒了。”
我笑道:“就算這樣,也三十好幾了,難道也跟琰親王一樣未婚?咱們天佑皇朝的文臣武將都流行獨身嗎?”
太后告訴我:“他娶過親的,但難產死了,他又長期在邊關,一直沒正式續絃,不過身邊肯定有侍妾的。母后只是問問,如果你看得上他,這人現在倒正是朝廷要拉攏的。不過,一切都看你自己的意思,你只管挑你喜歡的人。這個嚴橫,雖然條件也是萬中選一,舉國望過去,也就琰親王的條件好過他,但琰親王到底是王叔,嚴格講起來,跟你隔着輩分的。只不過,如果你真的喜歡,母后也不會拘泥那些,本來你也不是皇家血脈,跟他又沒有血緣關係。”
我突然想到了一點,試探着說:“母后,若說嫁人,兒臣實無此意,但跟琰親王和定遠侯打打交道是沒問題的。比如現在,琰親王重傷未愈,兒臣可以替母后和皇上多看他兩回。”
太后的眼睛眯了起來:“你的意思是,你要給母后做臥底?”
“也沒那麼嚴重啦,兒臣初來乍到,本來就該多認識幾個人,這兩個又是數一數二的權臣。”
太后點頭道:“有道理。母后翌日得空了,找個由頭,把京城的王公夫人都找來,讓你多跟她們接觸一下。不過呢,你如今的身份高高在上,她們也只有巴結的份。貴族公子們你也可以結交一下,多認識幾個人總沒有壞處的。”
“這個不急,等母后有空了再說吧。”所謂的夫人外交,也的確是瞭解政治風向的一個途徑,我幫不上母后別的忙,多掌握一點信息,也算是儘儘綿薄之力。至於貴族公子,對我的用途也僅限於此,感情的事,我早已徹底放下。
只有徹底放下所謂的情,我才能放下子孝。
怎樣讓傷口不再流血?讓它癒合結痂,從此永不碰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