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雖然口頭上反對我住在宮外,真到我把瑤光殿正式交還的那天,他也沒說什麼。
我算是慢慢摸清他的性子了:他溫柔體貼做小伏低的時候,很可能在琢磨什麼“壞”主意;他發火跟我爭吵,反而雷聲大,雨點小。可能火氣都發出來了吧,所以並沒有什麼後續的“報復”行動。
但在如今這種緊張的氣氛下,我也不可能每天躲在公主府納福。只有事不關己才能高高掛起,可皇上的一切,或往大處說,這國家的一切,都是與我息息相關的。
比起裝修的那段日子,我在新房子裡待的時間更短了。太后在我搬家之前就讓人把春熙宮偏殿之一的玉芙殿給收拾了出來,作爲我在宮裡的新住所。那天她親手給我鋪牀,很高興地說:“這下咱們孃兒兩個終於住到一個屋檐下了。”
我也很開心:“是啊,春熙宮這麼大,母后再有幾個女兒都住得下,何必佔着一處主宮。”
太后還是一如既往地彪悍,毫不在乎地說:“佔不佔主宮倒無所謂,我的寶貝女兒,愛佔哪兒佔哪兒,只是母后巴不得你跟我住在一起。”
那天晚上皇上沒有出現,太后陪我在玉芙殿吃飯,說是“暖房”。席間,我有些感慨地說:“皇上也不容易,才一親政,就遇到這麼多問題,每天忙得昏天黑地,連飯都顧不上吃。”
“你擔心他吃不消?”
“嗯”,我點了點頭,這沒什麼好隱瞞的。
太后卻說:“我倒覺得這是好事,讓他有緊迫感,讓他明白皇帝不是那麼好當的。權力與責任從來對等,想掌握天下最至高無上的權力。就要擔負起最大的責任。”
“道理是沒錯,可是,他還那麼小。”
“音音”,太后放下筷子,正色道:“不是母后逼他親政,是他自己要的。”
我忙陪着笑臉說:“母后。兒臣沒別的意思,就是有點替皇上着急而已。”可憐一個才十五歲地孩子,就要應付這麼多,每天的奏章都快堆成山了。
太后吁了一口氣:“母后不是不明白你的心情,但他的路只能靠他自己走,誰也替不了。過了這個難關,他會成長爲最賢明的君主,在我們天佑皇朝的史冊上,先帝是開國皇帝,他則是最有作爲地皇帝。”
我訝然道:“母后這麼看好嗎?”
“我如此希望。因爲,我希望我的女兒得到天下最好的。”
又來了!皇上成爲“最有作爲的皇帝”與我“得到天下最好的”,可以直接劃等號嗎?
就算如此吧。“太后爲什麼不去幫他度過這個難關呢?”
太后笑得神秘而又得意:“我沒幫他嗎?不信你可以出去打聽打聽。現在朝臣和百姓對你母后是什麼評價。還是那句話,這人啊,都是生得賤的。”
我仔細回味太后的話。最後不得不承認,她纔是看透世情的那一個,我只是個愣頭青,在人情世故上根本還沒入門。
對太后近期的反應,我本來是大爲不解的,總覺得像她這種胸懷天下、睥睨世俗地人,不應該那麼斤斤計較於皇上的收權舉措。再怎樣,她還是太后,皇上也並未對她有不敬之處。除了那段跟我慪氣的日子外。基本上他還是每天都到春熙宮請安地。有時候也會爲一些朝堂上地事和太后商議,太后卻總是淡淡的。出耳朵的時候多,動嘴巴地時候少。
到最後,我們三個人的餐桌往往變成了我和皇上討論,太后在一旁靜靜聽着,偶爾提點一句。只不過,她那一句頂我許多句,每次都能給皇上很大的啓發。
這樣就成了,太后越不開口,皇上越是想跟她討主意,並把太后說出的每句話奉爲圭皋。
最後不光皇上,整個朝廷都形成了一種態勢,好像所有的人都指着太后在關鍵時刻拿主意,把危機四伏的朝廷穩住。太后的春熙宮,也在冷落了很短的幾天後,又開始車馬喧騰,人來人往,不只有大臣們的夫人,還有大臣本人。
最可笑地是,那些一開始恨不得把太后一掃帚打下去,把皇上扶上寶座地人,現在又每天跑到春熙宮,字字句句訴說着對太后當權的感念,和巴望她重新出山地希翼。
究其原因,無非是琰親王出走了,皇上又年輕,一上臺就籠罩在匈奴大舉入侵的陰影裡,未免火氣大了些,罷免了一批人,其中不乏開國功臣們的親戚故舊。
有句話叫,“朝中有人好做官”,朝臣們多是沾親帶故的,所以一損俱損,一榮俱榮。他們原先氣不過“母雞司晨”,一心想把太后趕下去,讓皇上當政。現在看捧皇上踩太后的結果是自己不僅沒落着好處,還惹來一身騷,估計都在暗暗懊悔:早知如此,不如讓皇上再玩幾年,等他心性定了脾氣沒那麼急了再問政不遲
至於是不是母雞司晨,在切身利益面前,誰還管那些。
要說呢,皇上也真是個倒黴孩子,他不親政天下無事,歌舞昇平;他一上臺,匈奴蠢蠢欲動,琰親王也蠢蠢欲動,弄得現在內憂外患,雖然暫時還鎮得住場子,也不過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平靜。
在皇上承受如此壓力的情況下,我不可能還想些有的沒的故意疏遠他。如果,一切真像小安子說的那樣,我的存在能讓他心情舒暢點,脾氣好點,沒那麼焦躁的話,我情願揹負那些個些閒言閒語,儘可能待在他身邊,一切都等戰爭結束,危機過去了再說。
其實只要稍微硬氣一點,我怕誰說?我上有太后撐腰,下有公主這塊金字招牌,誰敢給我難堪,我可以馬上讓她吃不了兜着走。
某一日,皇上下朝回來,我在春熙宮外迎着他說:“今兒晚上太后宴請幾位誥命夫人,就咱們倆吃飯。”
皇上笑問:“那姐姐怎麼沒去呢?是不是怕我孤單,特意留下來陪我的?”
“我懶得應酬而已。”
我不去,還真的是因爲顧慮到他的情緒,太后名義上宴請幾位誥命夫人,可在座的還有她們的公子,個個都是適齡未婚青年。
“不承認就算了,反正我心裡有數。”皇上好不開心。
“你心裡有數還問什麼呢?”
“我想確定一下嘛,可惜姐姐總不肯正面回答我。”
見我但笑不語,他低下頭瞅着我問:“姐姐最近很遷就我呢,爲什麼?”
“因爲皇上是我弟弟。”
“我以前不是你弟弟嗎?”
“以前……還不熟嘛。”
“哈哈,姐姐,你好可愛。”我不再搭理他,怕他越說越過分,我們周圍可是站了幾十個人,所有的人都在豎起耳朵蒐羅着我和皇上的每一句對話。
我心裡很清楚,我們這對姐弟,一直是風口浪尖上的人物,吸引了最多好事者的目光,只要我們願意,每次每刻都可以爲街頭巷尾提供最新的閒聊素材。
剛一坐定,皇上就提議:“姐姐肚子餓了沒有?我們先吃飯吧。”
我笑着回他:“還早呢,纔剛過了申時。”
“今天早點吃,吃過了,我們去留香園煮茶弈棋好不好?我還想聽姐姐拉拉二胡,好久沒聽過了。”
“皇上最近那麼忙,哪裡有空?今天怎麼得閒了呢?”
“今天日子好啊。”
他越表現得這樣若無其事,我心裡越不安,多半是有什麼不好的消息就要傳來或已經傳來了。
臉上還是一派輕鬆地笑着配合他:“反正太后也不在,就我們倆,沒有必要在紫薇閣正兒八經地傳膳,不如我們現在就去留香園,讓他們把菜餚和點心都送到那兒去。也不用那麼講究,要幾樣我們都愛吃的就行了,皇上說好不好?”
皇上直點頭:“很好,就依你說的辦,小安子,你下去安排吧。”
小安子答應着纔要去,從外面慌里慌張跑來一個人,手裡舉着一封信邊跑邊喊:“八百里加急公文,八百里加急公文。”
皇上接過來一把拆開,我站在一旁問:“是不是正式開戰了?”
“是,昨天半夜我軍突襲敵營,首戰告捷。”
“恭喜皇上!”我忙躬身道賀,太監宮女們也跪了一地,賀喜之聲絡繹不絕。
皇上也表現得很高興,但離他最近的我分明看到,他的笑容有多勉強。與其說他高興,不如說他在努力迎合這喜洋洋的氣氛。
一場大戰纔剛剛拉開大幕,勝負的機率頂多一半一半,就算僥倖贏了,勝利的果實也未必歸他所有。現在是跟匈奴的大戰,打敗匈奴後,也許接下來的,是更曠日持久的叔侄大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