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謨閣在皇宮禁城的西華‘門’外,而三皇子府在皇城正‘門’外中央大道長安街的東首,從傳謨閣到三皇子府,需要穿越大半個京城。
身爲胤軒帝最寵愛的兒子,三皇子風司廷的座車自然極其華貴,飛檐擋壁描金繪彩,車身更雕着‘精’致無比的千凰張羽的‘花’紋。雖然等青梵和林間非坐上車後風司廷便命人下了飛檐,但這樣一輛馬車從長安街上走過,路上行人車馬還是紛紛讓道繞行。
懶懶地靠在柔軟卻厚實的靠墊上,看着風司廷對一路暢行的事實流‘露’出的微微懊惱的表情,青梵‘脣’邊不由自主浮起一絲極淡的笑意。一個能夠在十八歲便看透了朝局毅然放棄近在咫尺的權利而選擇跳出爭奪圈的皇子,風司廷當然不會是天真單純的傻瓜。恰恰相反,正是因爲聰明得完全瞭解他和他面對之人的能力心志,風司廷纔會絲毫不忌憚地在自己面前‘露’出真實的情感:既要充分利用自己給他造成足夠聲勢,又因爲深知他無法真正利用自己而給他自己處處留足餘地;他流‘露’出的所有的爲難、矛盾、衝動、懊惱都是真實自然的,卻又不掩飾將這些情緒刻意表現在自己面前的意圖——相比於風氏王族的其他皇子,他無疑是深沉老練得多;而對於這樣的風司廷,要不欣賞,很難。
不過,也只限於欣賞。青梵慢慢地斂起笑容,一貫沉靜的眼眸顯得益發幽深。
“……到五月亦璋就滿七歲了。前日母后召見我兄弟,晚膳的時候偶然說到璋兒入藏書殿讀書的事情。責怪我因憐惜他幼年喪母便一味嬌寵,反倒疏忽了對孩子的教育。至於琛兒,雖然是先天的不足,但頭腦卻半點不下於他哥哥,每每跟我說要多多讀書識字,纔不愧對了衆人對他的服‘侍’愛護……”
風司廷倚着下了紗簾的車窗,低垂的面孔沒有刻意對着誰,但車裡三個人都知道這一席話是說給誰聽的。風氏王族極重子孫的教養,王族嫡系子孫年滿五歲則必須進入藏書殿讀書,直到十六歲簪禮完成才離開擎雲宮。王族子弟在藏書殿讀書的這十一年,除了每年新年和四季的‘花’朝節允許回各自府上與父母家人相聚之外,其他就只有生母每月三天的入宮晉見。因此風氏王族的子孫於父母親情多淡薄,但與一同讀書的宗族兄弟則較爲親厚,而負責教導其禮儀課目的太傅更成爲重要的引導者和依靠者。尤其是當朝皇帝的皇子,藏書殿裡親近的兄弟伴讀、教導功課指點時政策論的太傅,最後都會成爲支持其處理政務立足朝堂的力量中堅。風司廷身份高貴又極得胤軒帝愛重,他的嫡系王子一旦進入藏書殿自然會成爲所有人目光的焦點;而王子的太傅人選,則將有力地說明胤軒帝和他本人對於太子名位的態度。
但是風司廷在此刻說出這件足以牽動所有人目光的事情,卻又再自然不過。他深愛仙逝的皇子妃瓊華郡主,三年守喪,甚至溺愛王子不願他們離開身邊。徐皇后身爲人母,自然不會放任自己心愛的兒子沉溺於喪偶之痛,更要對皇孫的未來負責。爲風司廷再選正妃,爲三皇子世子選擇太傅,都是一個母親一個祖母的良好心意……
天家無情,並非真的無情,只是真摯天倫之中總是摻雜了太多其他的考量。
微微調整一下自己的坐姿,青梵淡淡笑道,“亦璋和亦琪還是我與師父一同接到這個世上的,多年不見,青梵倒是很想念世子。”
“是啊,還記得當時情勢危急,是你不顧所謂的禮儀大防直接衝入產房,將他***三人硬生生從塔爾手裡搶了回來。”風司廷也微微笑起來,眯起眼睛像是回憶當初情景,“王族之中從未出現一胞雙生的,你卻那般肯定地說若雲兒懷的是雙胎,在亦琪之後接下亦璋,還止住了雲兒的血崩……”
說到這裡,風司廷眼眶紅了一紅,青梵也輕輕嘆一口氣,“真希望當時我在這裡,也許郡主就不會走得那樣匆忙了。”
“若雲兒喜歡孩子……我總說一個世子一個郡主已經足夠了,她卻偏偏不聽,硬是瞞着我偷偷懷上琛兒。”擦一擦眼角,風司廷扯出一絲微笑,“琛兒極聰明,懂事,雖然身子弱些,卻從來不需要人多煩心,照顧他的人也沒一個不說好的。”
“二世子能夠如此,也是三殿下的福分了。”
“琪兒也伶俐,像極了她母親。我想,便是一輩子做個安安分分的閒王,看着三個孩子平安長大,我也可以安心去西斯大神那裡和若雲兒相會。”輕輕嘆一口氣,風司廷繼續道,“但母后卻說,孩子不能沒有母親,做父親的再憐惜疼愛都是不夠的。若我一意孤行,就連若雲也不能放心不得安生……”
感覺到林間非投過來的充滿驚愕和疑問的灼烈目光,青梵回過去一個極淡極清淺的笑容。一邊轉向風司廷,“其實,殿下原是想得通道理的人。孩子不能沒有母親,父母親情任何一方的缺失都會給世子郡主們帶來難以補救的傷害。爲了世子郡主着想,爲了瓊華郡主留下的最後一點想念着想,也爲了殿下自己着想,確實也該考慮殿下的婚事。”
風司廷微微笑了一下,“青梵總是這樣思考周全。”
“殿下毋怪青梵不通人情。殿下愛重瓊華郡主深情可嘉,但百善孝爲先,殿下的婚事總是帝后心頭大事,也是天家禮儀必然要求。”青梵語聲平靜,幽深黑眸‘波’瀾不顯,“家國天下,殿下是知道其中道理的。”
“天家……本多拘束。”輕嘆一聲,風司廷轉眸看向林間非,“林相大人,您看呢?”
林間非怔了一怔,隨即微微欠身,“天子無‘私’事,天家子弟……也無‘私’事。”
“無‘私’事,不意味着便無‘私’情。”風司廷伸手撫着袍服衣角,“青梵、間非,你們不同外人,司廷對於若雲的心事感情朝中也無人比你們更清楚。雖然當初是爲了表明心跡才選了她,但夫妻五年相敬相愛,彼此扶持擔當,我是真的以爲人生有此可以再無所求。此情此心,這一生一世也不能稍有改變。就算依了母后心願再娶,只怕司廷也給不了同樣的溫情;若是由此引發其他的煩惱,卻也是司廷無法控制的了。”頓了一頓,風司廷一字一句地說道,“青梵,你少年高才聰明絕頂,凡見過你之人人都贊你青衣風流瀟灑不拘。可你未有家室,也不曾見你親近愛慕‘女’‘色’,而情之一事,原本便是再聰慧睿智也未必能夠真正瞭解確切——你所思所慮所言,我如何不知?但我雖深知身份責任,卻仍如此任‘性’不改……青梵,其實我並不願是你來勸我。間非家庭和睦夫妻恩愛,向我開口原是爲難,你強求了他來我也不能怪你什麼,可是作爲朋友,青梵,若說我心中不怨也是說謊。”
聽出他言語中的真情實意,青梵和林間非相視之下都是震驚,林間非更是‘露’出十分感嘆的神‘色’。正如風司廷所說,他自四年前娶妻成家,家庭之中是難得的和美恩愛,對於風司廷之於瓊華郡主的愛戀深情自然同情感動。青梵臉上表情漸漸柔和,沉默片刻,才慢慢道,“殿下責備的是。只是……青梵既在朝堂,則身不由己。”
“若真的不由己,爲什麼青梵不去爲九皇弟安排考慮,反而先來勸我?”風司廷淡淡一笑,“柳太傅是九皇弟的太子太傅,更親自爲九皇弟完成簪禮和遷居之禮,是父皇親口認準的九皇弟的保護與引導之人。他的成年大婚之禮,應該纔是柳太傅此刻最需要考慮的事情吧?”
雖然風司廷說的確是事實,但那種充滿了自我保護意味的語氣還讓青梵忍不住心中暗暗嘆息。“九殿下才行過簪禮,距離大婚還有兩年時間,與殿下自然不同。”
風司廷微微一笑,隨即坐直了身子,“但九皇弟尚未知人事,兩年時間也不過匆匆……太傅竟不以爲緊急麼?”
青梵聞言頓時呆了一呆,“殿下此言何意?”
“啊,柳太傅與林相大人早早逃席而去,自然不知昨夜靖王府熱鬧。”風司廷眨一眨眼,笑容中帶了三分輕微諷刺,“將好好的溫香軟‘玉’,當作戰場的惡煞凶神,也只有九皇弟這樣未知人事不解風情的孩子纔會做的事情。若是大婚之夜也鬧出這種事情,豈不要演出‘親家變冤家,新房變靈堂’的人間慘劇?”
青梵眉頭頓時深深擰起,疑問的目光轉向林間非,卻見他一臉茫然不知的表情。風司廷微微一笑,“今早小朝前,父皇問九皇弟王府新居如何,結果九皇弟當着父皇的面就要撤換掉皇上親點的靖王府總管伍茅,原因是毫無防備戒心任憑刺客‘摸’入臥房。”
林間非‘插’口道,“可是昨夜京畿平安,今早也未收到京城禁衛的奏報……”
“是啊,‘侍’寢的婢‘女’誤被看成刺客,一劍下去沒有半點留情。但既然是靖王府的‘私’事,承安府尹又哪裡管得?自然是沒有奏報了。”
青梵眉頭鎖得更緊。想到昨夜自己經歷,略一思索已然明白事情大致,心頭頓時一股怒氣衝‘蕩’;剛要開口,但覺手上一緊,轉過目光卻是林間非緩緩搖頭。頭腦猛然清明,青梵深深吸一口氣,“多謝三殿下告知,柳青梵知道該怎麼做了。”
風司廷嘴角微微扯了一扯,隨即低下頭,“有太傅護佑,真是九皇弟之幸。”
幽深的眼底漸漸浮起一抹難以言喻的笑意,“是啊,有柳青梵在,就絕不容許有人算計他分毫——無論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