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呼嘯,滿地冰霜,飛揚的鵝毛大雪覆蓋了關中的城池鄉村。
今天正值大年元宵節,長安城早已張燈結綵一片喜慶,街道、酒肆、茶樓、賭坊擠滿了喧囂熱鬧的人流,或圍爐閒話,或高談闊論,或博彩聚賭,更有摺扇輕搖的玉冠士子聚在一起吟詩詞猜燈謎,激揚文字盡顯風流,引得遠遠觀望的姑娘小姐們臉紅心跳不已。
長安城東有一條商鋪林立的街市,因多住商人,故取名“尚商坊”,坊內街面雖不寬闊,卻是行人如織,高車穿梭,鱗次櫛比望不到盡頭的各種店鋪堆滿了琳琅滿目的貨品,市聲如潮中的繁華錦繡爲寒冷的冬日抹上了一絲暖意。
尚商坊街口一座六進府邸內,兩個十六七歲的丫鬟正在廊下輕聲交談,粉雕玉琢的小臉上瀰漫着輕蔑揶揄的笑意。
“夏竹,二少爺醒來沒?”
“嘻嘻,今晨方纔轉醒,不過整個上午都坐在榻上喃喃自語什麼睡覺、穿越,雙眼無神失魂落魄,多半已被人家揍成了傻子。”
“呀,如果成了傻子那可怎麼辦?二夫人還指望他今年到酒肆幫忙哩。”
“幫忙?哼哼,就二少爺那個德行,只要老老實實呆在家中不去闖禍便已是祖宗保佑,我看啊酒肆還是隻能靠二夫人。”
“唉,咱們餘家三個少爺一個小姐都是扶不上牆的爛泥巴,這家道怕是要敗落了。”
小丫鬟的喁喁嘀咕聲湮沒在了無盡的風雪中。後園一泓冰雪覆蓋的池水旁,餘長寧已在此地呆愣了近兩個時辰,髮髻、肩膀、衣衫落滿了皚皚白雪,透骨而入的寒涼依舊未能驅散心頭火焰般翻滾的震驚。
良久之後,他恍然回過神來,擡起頭以手指天又驚又怒地高聲大罵:“我擦!安安穩穩睡個覺也讓我穿越,賊老天你夠狠!”
一言方罷,天空飛過一隻展翅翱翔的寥寥孤鴻,一坨熱騰騰的排泄物不偏不倚地落在了餘長寧額頭上,“嘎嘎”遠去的鳴叫彷彿是嘲笑他的愚昧無知。
他原本名爲陳寧,出身農村,求學都市,大學畢業後在一家還算出名的律師事務所當見習律師,憑三寸不爛之舌縱橫法庭除暴安良?錯了親們,別忘了律師的前面還有見習二字,陳寧每天的工作便是替頭牌律師拎拎文件包,陪同法官們吃吃喝喝,偶爾替重要人物把守一下賓館的大門。
殘酷的現世磨平了他的豪情壯志驚天抱負,陳寧如同都市萬千草根一般艱辛而又不失幸福地活着,一切只爲了生存。
然則一覺醒來整個世界卻已變了樣,他竟靈魂穿越附身在了這個名叫餘長寧的唐朝人身上。
此時正是大唐貞觀十四年,乃歷史上聞名遐邇的唐太宗李世民當政時期。
太宗皇帝吸取隋亡的教訓,輕徭薄賦,與民休養,帶領全國各族人民上下一心,銳意進取,九州大地很快從隋末的戰亂中恢復了過來,百姓安居、倉廩豐實、商業發達,舉國上下一片欣欣向榮。
更爲值得一提的是,太宗屢次對外用兵經略四方,貞觀四年滅(東)突厥,九年平吐谷渾,十二年敗吐蕃,四夷莫不膽戰心驚俯首稱臣,尊其爲“天可汗”,形成了萬邦來朝的大好景象。
而這段時期也被人們津津樂道地稱爲“貞觀之治”。
餘長寧祖上本是書香世家,祖父曾任隋朝光祿少卿,其時隋煬帝楊廣驕奢淫逸,暴戾無道,祖父眼見朝局昏暗,奸臣當道,便索性棄官不做,在長安城內經營起了酒肆飯館,數年下來已是富甲一方。
然而好景不長,到了餘長寧父親這一輩家道卻是日漸中落,父親去世後,全靠年輕貌美的姨娘才支撐起了這個家。
兄妹四人餘長寧排行老二,餘府雖非大富大貴之家,然而餘長寧卻是個標準的紈絝子弟,整日遊手好閒,不學無術,仗着家裡還有幾個錢,狎妓、博彩、玩樂無一不喜,無一不精,前日因在賭坊出千而被莊家發覺,暴打一頓後擡回府中時已是奄奄一息。
“事已至此,看來還是隻得先融入這個世界,好好活下去爲妙。”
知道無力改變這個事實後,餘長寧喟然一聲長嘆,盯着飄飛的大雪不說話了。
“二少爺——”
一聲女子的嬌呼驟然打斷了餘長寧悠悠的思緒,擡頭一望,一個小巧可人的丫鬟邁着騰騰小步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還離他丈餘之遠時腳步卻已停下,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後,俏臉瀰漫上了一絲羞澀的紅暈。
“這冬梅當我是洪水猛獸嗎?”餘長寧在心頭憤憤不平地嘀咕了一句,卻又無奈搖頭苦笑。
都怪以前的餘長寧太過風流,懂得男女之事以來沒少吃這些丫鬟們的豆腐,府中梅蘭竹菊四個丫鬟視他爲豺狼餓虎,有事沒事便拿着寫了他名字的布偶打小人。
坐擁如此豐饒的資源,竟混到女見女躲,美女唾棄的局面,餘長寧不禁暗暗鄙視了以前的自己一番,想我寧哥也算是風流人物,泡妞手段更是爐火純青,難道還收拾不了你這個小丫頭?聽說唐人好詩,不若作首詩來玩玩。
心念及此,他四顧一望,一株梅樹正孤零零地矗立院中,枝吐紅焰,銀裝素裹,在飛揚的雪花中煞是好看。
見狀,餘長寧雙目驟然一亮,走到梅樹下細細地打量了一番後,伸出手來輕輕一折,只聞“嘎吱”細響,一根細瘦的梅枝已捏在了手中。
“二少爺,那是小姐的……”名爲冬梅的小丫鬟面色駭然,小嘴張了張竟愣在了那裡。
餘長寧毫不在意地一笑,拿着梅枝晃了晃:“二少爺採花從來不需要任何理由,冬梅,這支梅花好看嗎?”
“好,好看,可是……”
見小丫鬟羞羞答答眼神慌亂,餘長寧舉步便開口吟誦:“冬梅發高樹,繁霜滋曉白,早春綺窗前,一枝贈佳人。”
四句詠罷,他已站在了小丫鬟面前把玩着梅枝,嘴角漾出了一絲淡淡的笑意:“冬梅,這支梅花便送給你了。”
“呀,送給我。”小丫鬟驀然擡頭,撲閃撲閃地大眼看了餘長寧良久,不可思議地驚喜高聲:“二少爺,你你你,竟會作詩?”
“哈哈,吟詩把妹乃吾輩之所長,有什麼好奇怪的?”
“可是二少爺以前……”
“少爺我被人揍了一頓腦袋開竅了行不?喂,說了半天,這支梅花你收還是要收?”
小丫鬟貝齒咬着紅脣猶豫片刻,連連搖手道:“不可不可,如此珍貴的禮物,豈是奴婢能夠接受?二少爺還是送給心儀的姑娘爲妥!”
餘長寧將梅枝翻來覆去端詳了一陣,卻未發現珍貴在何處,隨即繃緊了臉故作正經:“冬梅,其實少爺送你梅花有着深深的用意,你可別誤解了意思。”
“啊?奴婢愚鈍,請二少爺明示。”
“古語有言‘冬梅迎春’,你可別小看這支梅花,這可是天地萬物在歲尾年初迎接春天的最好禮物,春天好啊春天妙,春天到了小鳥叫,我將梅枝送給你,便是讓你做好叫春——哦,不,是做好迎春的準備,好好珍惜春天,不要虛度了光陰。”
話音落點,餘長寧擠眉弄眼地嘿嘿一笑,笑容卻是好不怪異。
聽到二少爺語重心長的孜孜教誨,小丫鬟冬梅感動得熱淚盈眶了,深深爲自己打過二少爺的小人而懺悔,接過梅枝用力地點頭道:“二少爺放心,冬梅一定聽你教導,好好珍惜春天。”
“孺子可教也!”餘長寧老學究般搖頭晃腦地吟誦一句,模樣好不得意。
三言兩語便將小丫鬟調戲了一番,餘長寧原本陰霾的心情開朗了許多,見冬梅撫着梅枝一臉羞澀,不由好奇問道:“對了,你來找我有何事?”
“呀,我都忘了。”冬梅恍然一拍額頭,拉起餘長寧的衣袖舉步便走:“快,二夫人還在大廳中等着少爺。”
“你說什麼?姨娘要見我?”餘長寧臉色一變,以前的記憶翻江倒海地洶涌而來,竟愣在了那裡。
“二少爺,你怎麼了?”
餘長寧陡然扶住小丫鬟嬌嫩的肩膀,正色開口道:“冬梅,少爺我肚子痛,去上個茅房先,你讓姨娘不用等我。”說罷,轉身一溜煙地去了。
見他逃命般飛奔而去,小丫鬟想要追趕卻已不見了他的身影,齒咬紅脣蓮足一跺,急忙回身稟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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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房中栓緊房門,餘長寧心頭依舊撲通撲通亂跳個不停,賊兮兮地趴在窗櫺上觀望良久,見院內一直毫無動靜之後方纔穩定心神坐在了案前。
飲罷一盞熱氣騰騰的釅茶,他卻是越想越是不對,猛然拍案而起驚奇高聲:“咦,區區一個女人,我躲什麼躲?”
細細一想,堂堂七尺男兒竟在女人面前落荒而逃,曉是餘長寧的厚臉皮,也覺老臉掛不住,要怪也只能怪以前的他天不怕地不怕,唯獨害怕年輕的姨娘,或許這便是一物降一物的道理。
姨娘姓羅,單名一個“凝”字,十二年前嫁入餘家時不過十五六歲,其時餘老爺生意忙碌,時常走南闖北一去就是大半年,羅凝過門沒多久便挑起了家中重擔,不僅要照顧餘長寧兄妹四人,更要打理餘家經營的酒樓,每天都是忙得不可開交。
餘老爺病故時,羅凝的年齡還未到雙十,如此曼妙的美好年華當了寡婦,閒言碎語自然紛至沓來,有人說她窺視餘家家產,有人說她要捲起財物準備跑路,更有人說她要帶着財物改嫁他鄉。
特別是餘家的幾個遠房親戚,更是在餘老爺靈前放聲大哭,比死了親爹還難受,聲言要驅逐羅凝,還餘家一片安寧。
面對遠房親戚鳩佔鵲巢的狼子野心,羅凝夷然無懼寸步不讓,孤身一人抱着餘老爺的靈牌到長安府衙門擊鼓鳴冤,一張千字狀辭怒斥公堂,終於爲餘家保得了家業財產。
這幾年她更以柔弱的女兒身扛起了整個餘家,在府中早已是說一不二的人物,今次餘長寧闖下如此大禍,以羅凝嚴厲堅剛的秉性,少不了要捱上一頓板子。
眼見窗外天色漸漸昏黃,無所事事的餘長寧早已飢餓難耐,索性翻身上榻蒙着被子倒頭大睡,沒過多久便鼾聲大作夢起了周公。
正在朦朦朧朧間,他只覺一陣輕微的腳步由遠而近停在了身旁,然而那股沉沉綿綿的睡意實在難以解脫,竟是不想睜開眼睛,順着嘴角溢出的口水點點滴落在了瓷枕上面,浸出好大一片圓形水漬。
一塊光滑柔軟的絲巾輕輕地沾了沾餘長寧的嘴角,溫暖柔滑的小手已撫上了他的胸膛,手指起落搓揉間,渾身軟得酥了一般。
睡夢中,一個有着瓜子臉、丹鳳眼、櫻桃脣的嫵媚女子正對着他搔首弄姿,柔若無骨的嬌軀乳浪起伏,臀波跌宕,女子媚眼如絲,淺笑莞爾,朱脣半啓間柔柔一句“寧哥哥”,已張開了玉臂將他摟在懷裡。
餘長寧嘴角一彎,露出了豬哥一般的癡癡笑意,喃喃低聲夢囈:“唔,冰冰,太突然了……”
“冰冰?冰冰是誰?”冷然的女聲響徹耳畔,按在胸口的溫暖小手也是爲之一頓。
餘長寧聞言倏然驚醒,睜開眼一看,一個美貌女子正拿着藥瓶坐在榻邊,青絲如雲的長髮高挽成髻,肌膚宛如白玉雕成,豔麗動人的精緻五官恍若天作,眉宇間與之年齡不相符的倔強堅剛不禁讓她平添了幾分英氣,直看得讓人移不開視線。
“姨姨姨,姨娘?!”突兀在這等環境下見面,餘長寧不由口吃起來,雙手一撐牀榻便要順勢坐起。
“別動。”美貌女子娥眉微微一蹙,語氣卻是不容忤逆,皓腕抖動間陶瓷藥瓶內的紅色粉末點點灑落在餘長寧胸前紫烏腫痛的傷口上,火辣辣的疼痛頓時減輕了不少。
美貌女子幽幽一聲長嘆:“這是我託人從洛陽帶回來的跌打藥,具有消腫去瘀,舒筋活血之效,你身子骨弱,從小也沒吃過什麼苦,怎受得了如此疼痛?都怪我平日忙於生意對你疏於教導,否者你怎會……”
一言未罷,美貌女子眼中已有隱隱淚光,她強忍着心頭悽苦緊蹙眉頭,點點淚光瞬間卻又消失不見。
見羅凝斗篷未解,滿臉風塵,烏黑的髮鬢上還灑落着點點雪花,餘長寧心知她必定是冒着風雪趕路而回,心頭不由涌上了一股酸酸楚楚的感動。
呆呆地看了她半響,餘長寧恍然回過神來,無比正色地開口道:“姨娘,以前的我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混蛋!”
羅凝哪會明白他那句“以前”的深深含意,不置可否地輕嘆一聲,將藥瓶塞到了他的手中叮囑道:“今天酒樓生意稍見起色,姨娘還要去店中幫襯,你記得自己將藥敷上,廚房鍋裡還有幾個元宵,我去讓冬梅給你盛來。”
餘長寧點頭應了一句,羅凝已是長身而起,蓮步輕搖着出門而去了。
羅凝離去後,餘長寧卻沒有了睡意,翻身下榻點亮了紅木桌上的燭火,正在愣怔發神之際,冬梅端着一個木盤走了進來。
“二少爺,奴婢給你送元宵來了。”
“放在桌上便是。”餘長寧心不在焉地輕輕點頭,愣怔怔看了陶碗中圓乎乎的元宵半響,突然開口問道:”冬梅,今天是元宵節?”
“對啊,難道少爺還不知道嗎?今天晚上長安城內舞龍舞獅、燃燈放焰、賞月猜謎,可熱鬧啦!”
“如此良辰美景,呆在府中豈不可惜?好,吃完出去玩耍一番。”餘長寧擊掌一笑,拿起湯勺便舀上一個元宵放在了口中大嚼。
冬梅聞言大驚,急忙搖手道:“二少爺,你身上的傷口還未痊癒,豈能出門遊玩?二夫人走的時候還讓奴婢看着你,就是怕少爺又出去闖禍。”
“冬梅,你說是少爺大,還是丫鬟大?”
“少爺是天,丫鬟是地,自然是少爺比較大。”
“不,少爺胸口還是比不上丫鬟的博大。”餘長寧心頭暗道一句,矜持地拖長了聲調:“那你說,是丫鬟聽少爺的,還是少爺聽丫鬟的?”
“自然是丫鬟聽少爺…啊,不對不對,二夫人有令,給冬梅一百個膽子,也不敢讓少爺出門。”冬梅哪是餘長寧這個老油子的對手,幾句話下來便着了道兒,急得眼淚花都快包不住,小臉也是脹得通紅。
見小丫鬟一臉堅決,餘長寧不禁暗歎一聲,囫圇吞棗般地吃完了碗中元宵,卻又意猶未盡地抹着嘴道:“剛剛半飽,還去盛一碗來。”
冬梅見他不再提出門玩耍之事,不禁喜滋滋地應了一聲,端起陶碗出門而去。
當她回來時,屋子裡雖是燈火依舊,然則哪裡還有二少爺的人影。
小丫鬟心口一涼,手中陶碗“哐啷”一聲落在地上摔得粉碎,疾步走到屋中一看,卻見桌子上擱着的鎮尺正壓着一方展平的宣紙,紙上用筆墨勾勒出了一個頑皮的笑臉。
冬梅呆呆地看了紙上笑臉良久,終忍不住將宣紙捏在手中嚶嚶哭泣,喃喃自語地念叨道:“二少爺,我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