鐺鐺……書房的櫃式鐘敲響。
紅葉見正事談完了,追問道:“夜辰,你還沒說呢,我家寒熙去哪了?”
忽然,夜辰捂住左眼,像是眼疼了,發出細碎的呻吟。
離浩瞧了一眼時鐘,剛好七點,頓時哆嗦了一下,連忙拉着紅葉後退。
月光還沒從厚雲裡出來,夜辰臉上的陰影猶在,因捂着半邊臉,雙色瞳眸只能看到藍色的那一隻,此時不如先前的明亮,逐漸黯淡,像是燈泡裡的燈芯燒壞了,隱去了光輝。
過了一會兒,他放下捂臉的手,嘴角微微上揚,銀眸以壓倒性的光芒將藍眸碾壓。月亮恰巧露了臉,掃去了他臉上的陰暗,那一瞬間,他像是變了個人,邪佞狂狷。
“聯什麼姻?照我說,殺了不是更好!”他用手支着下巴,口吻冷得蓋過了夜裡的涼風。
這說話的語調……
紅葉一駭,又退了三步,“夜辰,你……你還好吧?”
“我該有什麼不好的嗎?”他舔了一下嘴角,笑得陰風陣陣。
這模樣宛若睡醒的魔王在黑夜裡尋找獵物。
紅葉和離浩活像兩隻遇到大灰狼的小白兔,哆嗦不止。
又……又來了!
白天和夜裡,他的脾氣就會完全不一樣,像是兩個人。
早上的他很理性,能講得通道理。
晚上的他就是個暴君,油鹽不進,我行我素。
他們研究了很久,認爲他有雙重人格,但是多重人格不可能定時定點的出來,他卻比鬧鐘還準。一到晚上7點就會變異,到了白天的7點又好了,而且多重人格是獨立的,一個人格做了什麼,另一個人格不會知道,除非有個人格出來時用某種方法通知到另外的人格,他卻沒有這種隱憂。
他們問過,他卻不承認,說他們看錯了。
這怎麼可能看錯?
一個陽光,一個陰暗啊。
夜辰慵懶地眯着眼,翻了翻書桌上的文檔,如一隻優雅的豹子在戲耍玩具。
“你們兩人是不是很怕我?”
“沒有,絕對沒有。”
話是那麼說,但兩人的腳又退了一步。
晚上的夜辰,真的是沒理性可言的,離遠點比較好。
“你們倆過來,我有話要問……”他勾了勾好看的手指。
離浩嚥了口唾沫,不想過去,卻被紅葉推了一把,他回頭怒瞪。
紅葉拱手哈腰,送死這種事當然男人先了。
“還不過來!”
“馬……馬上!”離浩認命了,緩慢前進。
紅葉轉身就要溜,夜辰叫住了她。
“你不是想知道寒熙去哪了嗎?”
她機械地扭轉脖子,乾笑道,“不用了,我打他電話好了。”
“辦事期間,我不許他用手機。”
紅葉內心淚流滿面,言不由衷道,“其實都老夫老妻了,沒必要天天聯繫,給彼此一個自由的空間。我……我先走了。晚睡對皮膚不好!你懂的。”
她腳下一陣風……溜了。
門一關,夜辰的眯眯眼看向了離浩,“你呢?想不想回去睡覺?”
離浩發僵,豆大的汗從額頭滾落,在心裡將紅葉罵了一百遍,這個不講同袍情誼的女人。
好想哭……好想溜,但是……不敢。
“不……不想。”
“那就滾過來!”
離浩垮了肩,垂着雙手走了過去。
“我讓你查的事,你查得怎麼樣了?”
事?
哪件事?
他愣在那。
“夜家!”
哦……想起來了。
“11區那個夜家?”
夜辰曲起手指敲着桌面,似是漫不經心,但看離浩的眼透着不爽。
離浩咯噔了一下,趕緊老實交代。
“那個……我查了,真查了,但……”他語調輕越來越輕,用眼睛偷覷着夜辰,蚊子叫的嘟囔了一句,“啥也沒查到。”
話落,靜默。
很詭異的靜默。
離浩的頭皮開始發麻,明顯覺得空氣冷了,冷得腦門涼颼颼的。
“我給了你一年的時間……”吐字清晰,字字冰寒。
離浩支吾道:“一年是一年,可是……可是……夜辰,我用……用盡了手段。那個夜家真的很詭異啊。”
有關夜家的傳聞很多,但誰也沒有真正見識過。
“這不是理由。”
“你不是強人所難嗎?”
“你質疑我?”
話落,溫度驟降。
離浩用一種不怕脖子扭斷的速度瘋狂搖頭,“不是,我沒有,沒有,絕對沒有。只是……只是你看,一年前你、我、寒熙一起去的11區,那個夜家是個什麼情況,你也看到了。”
“我不是問你這個!”
“那你要問哪個?”他哭喪着臉,拱起手拜了拜,“夜辰,我們好好說話,你不能到了晚上就嚇人啊。要不,我們白天再談?”
夜辰冷笑,“明天的太陽你覺得還能看到?”
離浩僵了,迎面吹來的春夜涼風如三九寒冬裡的,瞬間能將他凍成冰雕。
“一年前我在夜家附近遇到的女人是誰?你查到了沒有?”
“哎?”離浩的腦子有點空,眨巴着眼看他,過了一會兒,他恍然大悟,“不是吧,你還想着這個夢呢?那就是個夢,假的!”
“那不是夢!”他口吻堅定,銀眸像蛇眼一樣收縮着瞳孔。
“怎麼可能不是夢,當時你昏倒在夜家附近,是寒熙找到你的,那時你身邊哪有什麼女人,只有一堆桃花瓣……”
一年前,被傳聞形容得像萬能之神的夜家舉行了一場招親大會,爲16歲的夜家宗主招夫婿,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無數政界大佬,知名商賈都帶着自家兒子去了,以期攀上這根高枝,招親大會言明瞭是入贅,所以那些個去參加的少爺公子不是庶出,就是家裡的小兒子,也就是不會繼承家業的那種,但最後誰也沒見着這位宗主。
宗主長什麼樣,誰也沒見着,但夜家的家底倒是被摸清了。
遠不如傳聞中說的那般有什麼翻雲覆雨之能,不過是11區海邊附近的一個商賈之家,一棟像大觀園似的五進宅子,看着奢華,但參加這個招親大會的商賈像這樣的宅子也是拿得出來的,有些甚至可以拿出更好的。
若說夜家富可敵國,這宅子只是衆多家產中的一棟,那也說得過去,畢竟這樣的古老宅子,更多的價值是它的歷史底蘊,但經歷了大災害,哪還有什麼歷史建築,都成土渣了,這明顯是仿照過去的歷史痕跡重新建造的,也就仿得像,給張圖紙,有錢的商賈都能造得出來,一點不會有難度,談不上精貴。
至於產業就更不提了,去的人暗中打探過,除了這棟宅子,夜家也就在11區有幾片農田,一千畝而已,還有就是11區海城附近的兩家米鋪,五家肉鋪,四家賣蔬菜的鋪子。離土豪還差了好幾個檔次,撐死了農民基層的土地主。
這要是算富國敵國,那去的商賈豈不是富可敵宇宙了?
傳聞裡還說夜家有萬人以上的族人,可那宅子裡算上養的狗也就二十幾個,皆是風吹日曬,勞動人民的臉盤子。
最搞笑的是,揚着招親的旗幟,可整個大會半點沒提招親的事,反倒像鄉間舉辦的大型茶話會,去的人都被灌了一肚子的茶水。
據說,招親大會開到一半,很多商賈政界大佬都帶着兒子藉故溜了,夜家傳聞遭到了毀滅性的的顛覆,一衆商賈和政界大佬都認爲自己上當了。
巧的是夜辰那時也在11區。
商賈政界大佬是奔着攀高枝去的,他不是,以他的身份怎麼可能入贅夜家,去11區完全是巧合。
那時他的身體很不好,聽了醫生的建議找了個海邊城市散散心,休休假,養養身體,整個行程秘密進行,只有他們三人知道,連紅葉都不清楚。
到了那後,夜辰休息了幾日,身體果然有了些好轉,因聽到了夜家的傳聞,獨自出去轉了轉,結果到了夜家附近,他的病發作了,倒了下去,若不是寒熙及時找到他,他鐵定一命嗚呼。
醒來後,他像魔怔了一般,一直問他們有沒有看到一個少女。
哪有什麼少女,他們真沒看到啊。
他卻不信,發了瘋地要找她。因那少女是在夜家附近遇到的,他就懷疑她是夜家的人。
那日是夜家招親大會結束後的第三天,他們去了夜家,人沒找到,卻發現了一件很詭異的事。
熱熱鬧鬧的夜家人去樓空,整個大宅子鬼影子都見不着一個,找人詢問,都說這宅子好多年沒人住了,這次那麼多人一起出現,他們都覺得很驚訝。
至於宅子裡的人去了哪裡,誰也不知道,那些個所謂夜家的產業,也在一夜之間全部消失。
一想起這件事,離浩就背脊發涼,覺得見鬼了。再看夜辰,自那以後一直對那個少女念念不忘,非說那姑娘救了自己,否則寒熙來時他早就死了。
那姑娘有沒有救他,他們沒法判斷,但那之後的幾個月,夜辰的身體的確好轉了很多,醫生也沒法給出解釋,所有人都以爲他病快好了,但過了半年,他的身體每況愈下,又變成了藥罐子。
“夜辰,那姑娘真要存在,我們怎麼可能找不到她。軍情處的手段我都用上了。你覺得會徒勞無功嗎?”
“你又想說她是桃花精?”
“這個解釋最合理啊。你當時就昏倒在一片桃花瓣裡。”
“虧你是顏家的人。”
顏家雖然世代從政,但族中出過好幾位偉大的科學家。
“很多東西不是科學能解釋的。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啊。我覺得你是中邪了。”
夜辰暴怒,“我沒有中邪!”
這一暴怒,他的身體承受不住,喘氣如老牛,轉瞬變哮喘。
離浩趕緊拿藥。
“你冷靜點,深呼吸!”他將哮喘藥的吸管塞進他嘴裡。
夜辰吸了幾口,急喘開始平復,他推開離浩,“再去查,我不相信查不到她。”
“你爲什麼老惦記着她!有那麼重要嗎?也沒見你對其他女人感興趣。”
他握緊拳頭,青筋浮動,“重要!咳咳咳咳!”
“哎,哎,別激動啊。好了,我去查,明早就去查。你這身體一定要心平氣和,快吃藥!”
“我討厭吃藥!”他將藥全部掃到了地上。
離浩摸摸腦門,一臉無奈。
“去找!”他慘白着一張臉命令。
“好,找。你說你要找人,也不給個長相。”
之前就問過,他卻不記得了。
這悲催的不記得,無名無姓,樣子也不清楚,大海撈針啊。
夜辰抽搐了一下臉皮子,他的確不記得了,但確定她不是什麼妖精,她是真實存在的,他也不清楚自己爲何那麼執念,只知道她對他很重要,是刻骨銘心的重要,彷彿她是自己心口上缺失的一片,最至關重要的一片。
“行了,這事交給我了。我明早就去11區,掘地三尺地給你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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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浩走後,夜辰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
閉上雙眼時,腦海裡總有一個婀娜的身影,如一道剪影揮之不去。無論怎麼努力,他都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在一片濃霧裡,他追不上她的腳步。
你到底是誰?
他不只一次地這麼問。
她卻從來沒有迴應過。
突然,他的右眼疼了起來,他捂住發疼的眼,銀眸冷厲,望向掛在牆上的落地鏡子。
鏡子裡只有他一個人,坐在輪椅上,孤傲不可一世,放下手時,藍眼與銀眸同放光彩。
“你想說什麼?”他問着鏡中的自己。
“囑咐你吃藥。”
“不吃!”他討厭吃藥。
“……”藍眸凜了凜。
“不準出來!”他喝道。
“那就吃藥!”
“滾開!”
“你和我用的是一具身體,垮了對誰都沒好處!如果你還想找到她的話。”
他無聲,臉部表情很難看。
雖是兩人的對話,但鏡中始終只有他一個,像是自問自答,很詭異。
他吃了藥,吃得極不情願。
藍眸閃了閃,然後黯淡了下去。
他看着鏡中的自己,微眯起雙眼,世人都知道尉遲家有個被稱爲智將的尉遲夜辰,卻不知道他有一個秘密。
即便是他的父母也不知道。
白天他是一個人,夜晚他是另一個人。
如同他的名字一樣,夜辰。
夜與辰。
這不是雙重性格,真的是兩個人。
他的身體不好是個事實,可是醫生根本找不出病因在哪裡,只說他先天不足,他卻知道,這不是病,應該就是這個秘密鬧的,原因不解。
自記事起他與身體裡的另一個他便在一起了,彼此佔用一天裡的12小時,彼此做了什麼都清楚,但規定彼此互不干預,他們的喜好不同,個性不同,處事的方法也不同,完全的迥然。
可是那一天……
桃花飛舞,豔若彩霞,就在那個被漫天彩霞絢爛了的世界裡……
他遇到了她。
他也看到了她。
當時他發病了,扶着牆很痛苦,緩緩倒下。
她從天而降,宛若一隻最美的鳳凰,翩然落下時,踩了他個正着。
相望時,他和身體裡的他第一次同時出現,那種感覺就像是找到了失落了幾萬年的珍寶。明明不認識她,卻有一種從未有過的熟悉,涌得心頭燙熱,心跳悸動得他微微抽搐,顫然又寬慰。
他滾動輪椅去了陽臺,春夜裡飄散着桃花的香氣,就像那一天遇到她時是一樣的味道。
朦朧中,他又聽到了那個聲音。
“不知彼此來世相逢,是否還能記得我是誰?”
只要能再次見到她的話,他一定能記起來。
一定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