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到了四月末, 楊倫南下江淮,總領清田事宜。
工部的徐齊隨行,奉旨勘察雲夢澤上游的決口。
旨意下到工部的時候, 內閣和戶部都鬆了一大口氣。
戶部這才把科部官員們去年的烤火銀和年銀髮放了下去。
雖說已經快到夏天了, 但京城裡指望着這些俸祿過日子的小官們, 還是個個歡天喜地湊到戶部衙門口, 眼巴巴地等着發放。
衙門口前面一時熱鬧地像過年一樣, 趁着等候的當兒,禮科的幾個沒什麼實務的給事中聚在一起議論。
其中一個坐在門口的條凳上喝着碗子茶道:“年前還說,要拖過今年, 等到明年過年的時候才補發得出來,怎麼如今就有了呢?”
工科的一個官員在旁應聲道:“上月日御前大議, 工部徐大人上奏的荊河補決預款, 比之前工部上奏的少了三分之一, 這麼一來,戶部就有了餘銀, 所以也就有今日的事。”
另一個上了年紀的堂官道:“今年是真正看到了銀子……遠比往年混着着胡椒,鹽米……那般發放體面多了。”
條凳上的官員放下茶碗,嘆了口氣,“是啊,去年年關, 家裡的病妻連藥都省下來了, 說是要存點錢給母親多做一牀棉被, 等明年我們補了俸祿, 她再接着治病。哎……母親倒是熬過來了, 年初她人卻沒了,如今我拿着這些錢……”
他說着說着, 就沒了聲。
在場的也無人出聲去寬慰他。
這畢竟是整個大明積弊,沉重的賦稅和越演越烈的土地兼併自相矛盾,寒門無田產,即便是個有品的官吏,要了“兩袖清風”的名聲,家裡也就得有餓死冷死的人。
他這一番話在暖風和煦的暮春時節說出來,平白地減去了人們臉上的好不容易纔綻出來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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戶部發俸祿的這一日,恰巧也是福慶長公主的生辰,鐘鼓司在蕉園演宮廷戲。
福慶公主是貞寧帝的胞妹,元年時被荊國公家求娶,下嫁荊國公長子。荊國公雖已歸原籍頤養,但公主卻一直與駙馬住在京城。
太后很疼愛自己這個小女兒,親自在宮裡爲她過這個生日,皇帝爲了讓太后高興,便帶着皇后以及諸位嬪妃一道來觀戲。原本這個時候,司禮監的幾個有頭臉的太監,都會在左右伺候,今日卻只有鄭月嘉一個人服侍御前。
皇帝看了一回戲,見福慶公主意興闌珊,便隨口問道:“怎麼了福慶。”
福慶公主怔怔地聽着戲,並未應聲。
太后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福慶?”
福慶公主這纔回過神來,見皇帝和太后都看着她,“忙起身回道:“福慶失禮。”
皇帝擺了擺手,“朕看你心神不寧,有什麼事不妨直接對朕說。”
“是。”
福慶公主直起身,“回皇兄的話,國公在南方病篤,藥石無用,臣妹與駙馬惶懼不已,臣妹方纔聽了戲文裡的唱詞,想起國公,一時出神,實有失禮,還請皇兄恕罪……”
太后問道:“去年年底,不是奏報有漸愈之像嗎?”
福慶公主聽完太后這句話,索性橫心在皇帝面前跪下。
太后忙叫把戲停了,彎身問道:“這是做什麼?快起來。”
福慶公主付下身道:“母后,女兒是愚鈍的婦人,深知朝廷大政不可妄議,可是國公實在年邁,不堪清田吏的輪番問訊,駙馬爲此日夜心憂,福慶也於心不忍,還請母后和皇兄垂憐。”
太后見她說得悽楚,但事涉開年的大政,倒也沒有冒然開口。
貞寧帝示意鄭月嘉上前將福慶公主扶起,壓低聲音問了鄭月嘉兩句,方平聲對福慶公主道:“朕會讓內閣查明後寫一道條呈上來,今日是你的生辰,母后和朕都高興,這件事就先不要提了。”
寧妃坐在皇后的下首,聽完這一番言談,心裡漸漸有些不安定。
她藉故起身辭出蕉園,往承乾宮走,恰在鹹安宮前的宮道上,遇見了楊婉。
楊婉原是回尚儀局交差,眼見寧妃一行人過來,本不想耽擱,便與旁人一道退到道旁行禮,誰想寧妃卻喚她道:“婉兒,姐姐有話跟你說。”
楊婉這才起身上前道:“蕉園的戲還沒散呢,娘娘怎麼就出來了。”
寧妃示意左右稍退,對楊婉道:“婉兒,哥哥去了南邊那麼久,爲何一絲消息都沒有。”
楊婉聽她這樣問,想起楊倫臨走前對她叮囑過她一句:“無論我在南方情狀如何,都不可讓寧娘娘知曉。”又見寧妃神色擔憂,便勉強笑了笑,應道:“沒有消息便是一切平安,娘娘不要擔憂。”
寧妃搖頭,“可是,我今日聽福慶公主說,荊國公病重,是因江南清田而起。”
楊婉欲言又止。
荊國公的爵位是先帝所封,其家族在南方根基深厚。
楊倫清田策的首要目的,就是要把這些世家地主漏稅的隱田全部挖出來,然而這些大族要麼像荊國公一樣,與皇帝攀親,要麼就背倚京城高官。楊倫在南方的政治處境可想而知。
“等福慶公主出了宮,或許就好了。”
楊婉說了一句連自己都不信的寬慰之言,接着又道:“娘娘,您萬不能在陛下提到哥哥的事。”
“姐姐明白。”
寧妃掐着自己的手腕,“可是姐姐心裡不安,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麼。”
“娘娘什麼都不要做,這幾日一定要照看好殿下,還有,千萬不要和延禧宮有任何來往。”
“延禧宮?”
“是,這幾日延禧宮風頭太盛了,咱們避一避吧。”
寧妃點頭道:“你不說姐姐也明白,哦……”
她想起自己只顧問楊婉,忘了她今日尚在當值,忙摁了摁自己的前額,
“姐姐是不是絆住你了?”
“倒沒有,我今日差事了結得早,只差回去蓋印了。”
寧妃道:“行……那姐姐不耽擱你,你去做事吧,姐姐回承乾宮了。”
楊婉讓到道旁送她,直到她轉過鹹安宮的宮牆角,方直起身繼續朝尚儀局走去。
尚儀局裡此時只有司賓和司贊兩位女官及幾個女使在,姜尚儀和司籍女官皆不在。
“姜尚儀她們呢。”
司贊女官擡頭應道:“胡司籍去經籍庫點查去了,至於尚儀大……應該是去司禮監了,今日做了糟菜,每回做糟菜,尚儀都會親自給老祖宗送幾罐過去,老祖宗牙口不好,別的克不動,吃那個最受用了,你坐着等會兒吧。”
楊婉已經不止一次地從這些女官的話語中,聽出她們對何怡賢的敬重。
今日將好閒,她索性坐下來接了一句道:“尚儀對老祖宗真好啊。”
兩位司級的女官相視一笑。
“老祖宗對我們這些人,是沒話說的,大家剛入宮的時候,都跟沒頭的蒼蠅似的亂轉,要不是老祖宗的恩待,還不知道要多少罰。尚儀大人剛入宮的時候,家裡的母親病故,她父親又不肯拿錢出來安葬,老祖宗聽說以後,拿了十兩銀子給胡襄,讓他親自幫着發送,尚儀這才認老祖宗做乾爹。”
楊婉道:“我以前一直不明白,尚儀那樣的人爲何會對司禮監如此恭敬,現下才知,有這樣的緣故。”
司贊女官放下手中的公文,“我們入宮來做女官,各有各的苦衷,相比我們,那些內侍就更可憐了,哪一層的主子對他們不是非打即罵的,要不是老祖宗明裡暗裡地護着,還不知道要慘死多少。”
她說完看向司賓女官道:“所以,上回鄧廠督在司禮監受杖,我們不都挺詫異的。老祖宗雖然也責罰下面的人,但每次都是雷聲大,雨點小,嚇唬嚇唬就算了,把人打成那樣,還真是第一次。”
司賓接過話道:“他定是做了亂了規矩的事,才受那樣的責罰,老祖宗那個人,只要底下人不破他的規矩,他就把咱們當自個的子女擔待,但要破了他的規矩,那他也是不饒人的。鄧廠督……是太鋒芒了些,你們說,東緝事廠那個位置,哪裡是他該坐的。”
楊婉靜靜地聽着二人的對話,沒有出聲。
司贊女官見她低頭沉默,也覺得她們在楊婉面前說得有些過了,便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們也不是故意當着你說這些,說給你聽,也是希望你能勸勸鄧廠督,頭頂上有庇護,那就是天,幹什麼要去掀了天呢,到時候天塌下來壓人,受苦的還是自己,是不是。”
楊婉聽完,卻連假意地點個頭都覺得有些困難。
這無疑是何怡賢和整個內廷的宮人們長期磨合出的相處之道。像一種扭曲的“親子”關係,用“恩惠”強迫“子女”屈膝跪拜。但就是這樣的行爲,在那個年代的內廷,卻得到了包括姜尚儀在內的幾乎所有人的認可,更令楊婉難受的是,他們認爲鄧瑛是一個異類,所受之罪,皆屬應當。
“我覺得鄧瑛挺好的。”
她忍不住說了這麼一句。
司賓女官嘆道:“那是他對你好,你才這麼說。不過楊婉,你要是真維護他,就不應該說這樣的話。他日後在陛下面前要真有個過錯,老祖宗不擔待他,他得死無葬身之地啊。”
楊婉沒有再說話。
其實站在這兩位女官的立場上,她們對楊婉說的話已經算是很誠懇的了,楊婉深知自己不應該在這個地方出言齟齬。但她還是不願意曲意逢迎,只得咳了一聲,避開她們的目光,擡頭朝窗外看去。
漸近正午,來往的宮人各自忙碌,如芸芸衆生,也死萬千螻蟻。
她抿着脣嘆了一口氣,將雙手疊在案上,彎腰趴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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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禮監這邊堂門內閉。
姜尚儀走到混堂司的時候,就看見司禮監的正堂外頭跪着一個人。
那人身着東緝事廠廠臣的錦袍,直背垂臂,垂在膝邊的衣袖,輕輕爲風所鼓。
姜尚儀從他身旁行過,走到正堂門前。門前的內侍忙上前來道:“尚儀您來了,奴婢這就去跟老祖宗傳話。”
姜尚儀道:“不必着急,老祖宗若是在議事,我就等一等。”
內侍躬身道:“老祖宗知道您今日過來送糟菜,旁人來了那是不行,但您來了,一定要進去通報,您略站站。”
姜尚儀點了點頭,似隨意的問了一句:“廠督怎麼了。”
內侍朝她身後瞄了一眼,“哦……這奴婢哪敢說啊,都是祖宗,您一會兒進去問老祖宗吧。”
姜尚儀沒再往下問,趁着等候的空擋,轉身朝鄧瑛看去。
他一直沒有擡頭。
正是午時將過,司禮監來往回事的人很多,從他身邊走過的時候,難免有人要竊語幾句,但他始終沉默。姜尚儀朝宮道旁看了一眼,兩個緝事廠的百戶站在不遠處,喝斥着來往議論的宮人,但聲音也壓得很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