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璟在新任知府牟子才消失的書房裡走走停停,這裡看看那裡瞧瞧,也不像辦案,反倒像是參觀,中途還調侃楊知縣幾句,實在讓陳棋泰有些看不下去。
他也是刑偵行裡的老手,真本事還是有的,否則也不會當上推官,雖然楊璟看似隨意,但他能夠從楊璟的舉止和神態之中,感受到楊璟的專注。
這種專注並不明顯,楊璟卻有種舉重若輕的感覺,看似隨意的走動,其實都有着極強的目的性。
楊璟選擇的目標,都是牟子才接觸過的東西,而且楊璟查看的順序,似乎也在重演牟子纔可能走動的路線。
當楊璟從盆栽裡頭取出那個紙團之時,陳棋泰的臉也有些掛不住,因爲他跟宋風雅一樣,將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窗戶和門鎖上,甚至於房間之中的其他東西上,卻根本沒有注意那個盆栽。
因爲他和所有人都認爲,一個盆栽能跟案子有多大的關係?所以即便楊璟找到一個紙團,將紙團捏在掌中把玩,陳棋泰也沒覺得是個多大的進展。
然而楊璟展開紙團看了一眼,又看了看牆上掛着的一幅字,笑了笑,而後朝楊知縣說道。
“世叔,咱們回去吧,這裡沒咱們什麼事了。”
聽楊璟說要回去,楊知縣當下就急了!
他剛剛纔在陳棋泰面前擺足了架子,勢必要讓楊璟將案子偵破,而且這案子關係到他的同年老友,更關係到他的仕途前景,怎麼能看一圈就走了呢!
即便這是江陵府的事情,是陳棋泰的分內職責,可就這麼走了,讓他的臉往哪裡擱!
宋風雅等人也是驚愕不已,在他們的印象之中,楊璟是個百折不撓,從不輕易言棄的人,今次怎麼就放棄了!
難道就因爲窗戶和門鎖都沒有機關破綻,知府大人真的跟人間蒸發一般消失了,他就知難而退,向陳棋泰認輸了麼!
王不留和宗雲倒也還好,他們懂得察言觀色,雖然楊璟表情輕鬆寫意,但他們看得出楊璟眼中的滿滿自信。
可孫二孃就有些坐不住了,她緊貼着楊璟,就是爲了琢磨楊璟破案的模式,就是爲了防備以後讓楊璟抓住,可她寸步不離地跟着楊璟,楊璟看過的她都看過,楊璟摸過的她都摸過,怎麼就這樣走了?
陳棋泰見得楊璟如此,本以爲自己會暢快狂喜,可不知爲何,心裡竟然很失望,或許他也想見識一下楊璟被傳得神乎其神的破案本事吧。
本以爲楊璟會讓他驚豔,結果楊璟竟然高高舉起輕輕放下,威風凜凜地登場,灰頭土臉地滾下了臺,陳棋泰雖然失望,但自然不會放過譏諷楊璟的機會。
“楊推吏,幹咱們刑名這一行的,不管有沒有本事,鍥而不捨的精神頭終歸是要有的,似你這般虎頭蛇尾,又如何能掌管好一縣的刑名斷獄?宋閣老英明一世,臨了終究是糊塗了一回,看錯了你啊...”
陳棋泰毫不留情面,牽扯到宋慈,宋風雅都看不過去,當即氣鼓鼓地朝陳棋泰不滿道。
“你瞎說什麼呀!我爹爹怎麼可能看錯人!楊大哥洞玄知微,早就成竹在胸了!這種小案子,又怎麼會難倒楊大哥!楊大哥是覺得這案子太簡單了,留給你這個推官來措置就夠了!”
人都說童言無忌,但宋風雅年紀也不小了,卻仗着父親大人的威勢和名聲,一點都不留情面,針尖對麥芒,搞得陳棋泰也是尷尬到了極點。
這種紈絝子弟可不是他這種從底層爬上來的官吏所能理解和冒犯的,而且他對宋慈素來崇敬,雖然宋風雅蠻不講理,言語更是沒帶任何客氣,但陳棋泰總不能跟一個女人較勁啊。
陳棋泰頗有一種吃了啞巴虧的感覺,連孔聖人都說過,唯小人和女人難養,他陳棋泰也只好嚥下這枚苦果了。
“大小姐說得是,楊大人早已勘破了其中奧秘,恕本官愚鈍,不如讓楊大人說一說他的發現,點撥一下本官,也好讓本官儘快結案,畢竟牽扯到知府大人,這一天沒有着落,整個江陵府都不得安生不是?”
“再說了,宋閣老已經重掌湖北提刑司,若事情鬧上去,最終還是要麻煩宋提刑親自來一趟,既然楊推吏是宋提刑看中的人,我想楊推吏應該不會讓宋提刑舟車勞頓地趕過來吧?”
陳棋泰也是官場老油子,這番話說得客氣卑微,實則綿裡藏針,也就宋風雅這種直爽的女孩聽不出來,宗雲和王不留以及楊知縣等人,聽了都是直皺眉頭的。
宋風雅卻覺得陳棋泰言之有理,當即朝楊璟說道:“楊大哥,既然這推官這麼識相,你就教教他,讓他安心一些好了,我知道你一定看破了這案子,對不對?”
楊璟本來就只是故作姿態而已,見得宋風雅毫無條件地認可他,又滿臉期待,楊璟也就裝不下去了,當即笑道。
“大小姐說得沒錯,楊某確實看破了這案子,推官大人也不必驚慌,楊某回去之後,知府大人自然會回來的。”
楊璟雖然這麼答應着,但終究沒有說出緣由來,這種感覺實在讓人抓狂,就好像大家都期待着一個秘密,可楊璟這個知情人卻吞吞吐吐支支吾吾,猶抱琵琶半遮面,真是讓人恨不得撬開他的嘴,直接將秘密掏出來!
陳棋泰終於知道楊璟是在故意擺架子,卻又實在好奇楊璟看破了些什麼,又是如何看破的,當即耐着性子道:“楊大人說知府大人會回來,卻是不知道知府大人如何回來?何時會回來?”
楊璟見得滿屋子的人都用想殺人的目光看着他,也有些承受不住,朝陳棋泰說道。
“知府大人如何出去的,就會如何回來,至於何時回來嘛...我這個小推吏一走,知府大人馬上就會回來了...”
楊璟這話說得神神叨叨,鬧得大家更是雲裡霧裡,讓人抓狂到了極點,便是宋風雅都看不下去了,嚷嚷着讓楊璟說出具體實情。
可楊璟卻守口如瓶,一副任你風吹雨打,我自巋然不動的姿態,竟然真要走出房間去!
陳棋泰等人氣得臉都綠了,連楊知縣都恨不得拖住楊璟暴揍一頓,可楊璟卻還是要往門口走。
正當此時,門外守候着的那些奴僕人羣之中,突然走出一個人來,老馬伕的打扮,一直混在牟子才的長隨之中,攔住楊璟的去路便高聲道。
“楊推吏說得對,他這一走啊,本知府就回來了,哈哈哈!”
這聲音一傳出來,所有人都驚呆了,便是楊知縣,也目瞪口呆地看着僞裝成小廝的牟子才,驚愕得說不出話來!
過得許久,他才從震驚中醒過神來,抓住牟子才的肩膀道:“存叟,你這是幹什麼!你讓愚兄好生着急了!”
楊知縣與牟子纔是同年,又同朝爲官,曾經一同對抗奸佞臣子,乃是清流文官之中的青壯派,兩人也是志趣相投,平輩論交,楊知縣稱呼牟子才的表字存叟,可見兩人交情匪淺了。
這牟子才也是個妙人,風流倜儻又嫉惡如仇且機敏多謀,寧宗嘉定十六年的進士,到了理宗朝,已經是國史院編修、實錄院檢討、崇政殿說書,太常博士等等。
這些官職都是待在皇帝身邊,要麼記錄皇帝的日常行爲,要麼給皇帝說書講論經典,陪皇帝讀書,那是皇帝再親近不過的臣子了。
牟子才後來還當上了禮部尚書,不過這些都是後話了。
可以說,牟子纔是典型的宋朝文人,平日狂放不羈,關鍵時刻又能保持理性和剋制,風花雪月驕奢靡靡,可又不曾忘記修齊治平的文人使命。
見得楊知縣那疼惜的埋怨,牟子才也哈哈大笑,彷彿惡作劇得逞的頑童一般開懷。
這位新任知府笑了一會兒,這才走到楊璟的面前來,朝楊璟笑道:“早聽說楊賢兄身邊有個好生厲害的推吏,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我江陵人才輩出,楊小友當是箇中翹楚,難怪連宋閣老都不吝誇讚!”
楊璟已經看出牟子才的書生風流意氣,也不行官吏的那套虛禮,朝牟子才拱手道:“知府大人心思縝密,若到了刑偵行當了,可就沒楊某什麼事兒了...”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文人們更是喜歡相互吹捧,牟子才聽得楊璟這馬匹拍得雖然直接了一些,但心裡也很是受用,卻又聽得楊璟接着道。
“不過嘛...”
牟子才笑容一凝,便問道:“不過什麼?”
楊璟呵呵一笑道:“不過大人要是起了壞心,犯了案子,倒是不太容易抓...”
牟子才見得楊璟竟然開起他這個知府的玩笑,不由撫掌大笑道:“難怪楊賢兄對你推崇備至,楊小友果真是個妙人,哈哈哈,妙人啊!”
楊璟也只是謙遜地拱了拱手,周圍的人看着二人談笑風生,卻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憋得好生難受!
牟子纔將衆人的反應看在眼裡,心中更是得意,這文人可就是想要顯示自己比別人要聰明,這種高人一等的優越感,是千百年來華夏民族士大夫文化沉澱下來的結果,可不是貶低任何一個人。
楊璟正是看透了牟子才這種心理,纔不顧衆人抓狂的心態,一直將謎底忍着。
牟子才見得差不多了,便有些洋洋得意地朝楊璟道:“好了,楊璟你就別賣關子了,再不說說你是如何看穿本官的好戲,這些人可就真的跟你急了,倒時候本官可不會護着你,誰讓你連本官精心策劃的好戲都給毀了!”
楊璟也是呵呵一笑,朝牟子才道:“其實大人的計劃也算是天衣無縫,出賣大人的並非策略,而是大人藏不住文人的風骨罷了...”
楊璟這一句馬屁一拍,真真是拍到了牟子才的心坎裡,這位新任知府當即大喜道:“你且說說,是本官的哪樣風骨賣了本官的破綻?”
楊璟舉起手中的紙團,微笑道:“是這個,寧國府的太平冷宣,上描清秀小瘦金,可不是文人風流麼...”
牟子才微微一愕,似乎沒想到楊璟竟然對紙張如此瞭解,這太平冷宣一刀值好幾兩銀子啊!
“還有呢,還有呢!”牟子才本有些失落,畢竟自己的把戲讓楊璟給看穿了,可他卻沒想到楊璟竟然是從這樣東西看穿的,連他自己都被勾起了興趣!
楊璟看着牟子才那迫切期待的目光,又指了指那碟鱖魚片,笑着道:“還有就是那盤冰鎮鱖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