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無月,烏雲低低壓着,淅淅瀝瀝下着遲到的春雨,楊璟的宅邸迷迷濛濛,就彷彿被籠罩在大烏賊噴出來的墨汁裡頭一般,翹起的飛檐下,古舊的銅鈴迎風微微顫動,發出潮溼的響聲。
楊璟正在外間的蒲團打坐入定,結束了九個周天運轉之後,楊璟漸漸睜開雙眸,長長地呼出一口濁氣來。
此時他才發現,一直描着刺繡底子的夏至丫頭,不知何時已經累乏了,和衣斜躺着,內室的高採芝正在沉睡,傳來低低的均勻呼吸。
楊璟輕柔地將夏至丫頭往牀裡頭挪了挪,幫她脫了鞋子,拉過春被幫她蓋好,小丫頭下意識抓住楊璟的手,就墊在自己的臉蛋下面。
楊璟見得她甜睡的樣子,想起她無微不至地照顧高採芝,又忙裡忙外操持着家事,難免疼惜,也不忍抽出手來,只是這小丫頭不多時便流出口水來,楊璟滿手黏糊糊的,也是哭笑不得。
楊璟只好貼着坐在牀邊,心裡則默默想着魏無敵和白觀音可能會施行怎樣的刺殺計劃。
心裡正尋思着,內室的高採芝又開始做噩夢,不斷叫喚着:“楊哥哥!楊哥哥救救我娘!救…救救她!”
楊璟趕忙抽出手來,可手上都是口水,正想找塊帕子擦一下,可夏至也習慣了高採芝的夜驚,陡然醒了過來,見得楊璟手上全都是黏糊糊的液體,另一隻手正在整理褲頭的樣子,她的臉瞬間紅了!
“這是你的口水,小腦袋想些甚麼東西!”楊璟也是尷尬一笑,用手點了點夏至臉上的口水,後者才知道自己想岔了,臉蛋更是羞紅得滾燙!
楊璟趕忙擦了擦手,快步走到內室,這纔剛剛繞過屏風,高採芝已經赤着腳跳下牀,見得楊璟便撲到了楊璟懷裡頭!
“楊哥哥,那惡人又來了!他就在外面!”高採芝滿臉驚恐地指着緊閉的窗戶,聲音都在顫抖。
夏至也走了進來,似乎已經習慣了,也知道該如何應對了,便走到窗戶前面,用力砸了砸窗戶,朝高採芝道:“沒事,窗戶穩着呢,惡人進不來的!”
高採芝這才鬆了一口氣,臉蛋貼在楊璟胸前,卻又擡起頭來,疑惑地朝楊璟道:“楊哥哥,你的身子怎麼這麼冰涼?往日可都是暖呼呼的…你是不是不舒服?”
楊璟抓住高採芝在他胸口亂摸的小手,將她輕輕推開來,朝她笑道:“楊哥哥沒事,你還是繼續說吧,哥哥就在這裡守着。”
高採芝卻皺着眉頭,用力搖頭道:“我不睡了,我知道,那個惡人一定就在外面躲着!”
楊璟知道她性子倔,也就不強求,給她披了件衣服,便讓她到外間來坐着,夏至丫頭看看時辰,便說道:“你們先坐着,我去廚房弄點吃的,這大半夜的,也該餓了。”
楊璟是爲了避嫌,才特意讓夏至丫頭住進來的,如今高採芝黏着他,夏至一走,這氣氛可就尷尬了,趕忙說道:“別去廚房了,這大半夜的,弄熱食太麻煩,找些糕點,泡個茶,咱們一起聊聊天也是不錯的。”
夏至自然知曉楊璟的心思,點了點頭,正要出去,高採芝卻拉住夏至的衣袖,緊張地搖頭道:“夏至姐姐別去了,那個惡人就在外頭呢!”
高採芝幾乎每天晚上都這般疑神疑鬼,夏至自然不會放心上,揉了揉她冰涼的手,朝她溫柔地笑道:“沒事的,有楊哥哥在呢,那個惡人不敢來的。”
高採芝說完便出去了,楊璟見得高採芝一直抱着自己的手臂,只穿着中衣的她,柔軟溫熱的地方都貼着楊璟的肌膚了,實在有些讓人燥熱,便朝她說道:“採芝你陪我下一局棋可好?”
高採芝打小便琴棋書畫,眼下思家心切,聽得楊璟這般提議,心情也好了許多,笑着說道:“好啊好啊,我阿爺都要輸給我,楊哥哥你可要小心哦!”
高採芝情緒反覆也是常態,楊璟呵呵一笑,便擺下了棋局,兩人便對坐在外間的小牀上,各執黑白,邊說着話,便落子對弈。
楊璟對圍棋沒有太多研究,很快就被高採芝逼得窘迫不堪,一不小心又被屠了一條大龍,高採芝也是棋如其人,棋路霸道蠻橫,不講大局,只求吃子。
眼看着楊璟走投無路,正要棄子投降,房門卻突然被撞開來,陳水生臉上全是水漬,衣服上還沾了不少泥巴,顯然是摔了幾跤!
“大哥!你快來!廚房!夏至…夏至她…”陳水生說到一半便哽咽住,眼淚嘩啦啦便落了下來!
楊璟見得此狀,心頭一涼,整個人都麻了,當即從牀上跳下來,抓起桌上的刀,便衝了出去!
他心裡不斷在懊悔,怎麼就讓夏至出去,怎麼就不聽高採芝的勸阻,而夏至說好了不去廚房,怎麼還是去了廚房啊!
高採芝本已經紅潤起來的臉色頓時變白,喃喃着道:“那個惡人…是那個惡人!我就知道他在外面!楊哥哥等等我!”
陳水生趕忙帶着高採芝去追楊璟,楊璟哪裡顧得高採芝,他一路疾行,但見得宅院鬧哄哄亂成一團,暗察子和官兵們四處奔走,劉漢超已經在雨夜中拖槍而走,內等子虞侯顯然也追了出去!
風若塵見得楊璟過來,趕忙走出房間,朝楊璟道:“還是別進去了…追擊要緊…”
楊璟眉頭一皺,朝風若塵道:“你看着高採芝,我進去看一眼便出來…”
風若塵想起楊璟與夏至的情誼,也就不再多說甚麼,見得高採芝要跟着楊璟進去,當即將她攔了下來。
楊璟走進房間,但見得夏至丫頭趴臥於地,身下一灘血泊,後心處有刀口,應該是被人從正面洞穿了心胸!
竈裡的柴火還在燃燒,大鍋裡咕嚕嚕冒着水汽,四周地上撒落着一些麪條和香蔥湯水,以及打碎的碗碟筷箸。
楊璟腳步微微一頓,眸光變得凌厲兇狠,下意識想要往身後掃視,右手本能地想要去抓刀柄,可他到底還是剋制住了。
“丫頭!你怎地就不聽我的話!”楊璟大罵了一句,便將夏至丫頭扶起來。
然而就在此時,夏至丫頭陡然睜開雙眸,懷中竟然藏着一隻短銃!
“轟!”
一聲巨響,煙火噴吐,白煙騰騰而起,楊璟竟然被一槍打中胸口,整個人飛退出去,仰面摔在地上!
外頭的風若塵猛然扭頭,但見得夏至滿臉鮮血,手中一柄短銃還在冒着煙!
“不是夏至!是白觀音!”
風若塵也知道短銃的威力,眼見得楊璟被擊中胸膛,必死無疑,眼淚唰一下便模糊了雙眼!
而高採芝已經歇斯底里,張着嘴巴,睜着雙眼,彷彿卡住了喉嚨,如何都呼喊不出來!
“快走!”
風若塵是個果敢的女子,眼下楊璟被槍殺已經是不爭的事實,若不帶着高採芝和陳水生離開,就會被白觀音殺死!
且不說白觀音那柄短銃還能不能第二次發射,單說白觀音的武功和手段,已經與她勢均力敵,正面衝突,風若塵想要取勝也不容易,更何況她還帶着高採芝和陳水生兩個拖油瓶!
楊璟已死,她絕不能再看着高採芝和陳水生被殺!
陳水生乃是楊璟親兄弟一般的人,高採芝又是個可憐女子,風若塵此時雙臂上,都還戴着高泰祥贈予她的那雙黑修羅手套,又豈能讓高採芝和陳水生,因自己不夠果決而死在白觀音的手裡!
眼下衛兵四處都是,劉漢超就在不遠處,內等子虞侯也已經出去追擊,只要自己能夠逃離,就不怕白觀音跑掉!
她看了楊璟最後一眼,將失魂落魄呆若木雞的高採芝攔腰抱起,便朝陳水生道:“快跑!”
僞裝成夏至的白觀音見得風若塵狼狽逃竄,不由哼哼冷笑,她的目的只是爲了殺楊璟,眼下已經得手,她巴不得早點逃離,又何必追殺風若塵等人!
她和魏無敵都是老狐狸,早將楊璟宅院裡裡外外都踩了個透,很多次都只能由魏無敵引開內等子虞侯,她才能夠得逞,今番自己再留下來開殺戒,只怕是走不脫的。
所以她快速走過來,連心裡早已準備好的狠話都沒有對楊璟說,想要對楊璟吐一口唾沫,就離開這個兇險之地。
然而當她嘬起嘴巴之時,一口老痰卻卡在嘴裡,再也吐不出來!
因爲楊璟的身上並無血跡,他的衣服已經被完全轟碎,露出胸膛裡頭瓦藍黑漆的一塊鋼板!
難怪高採芝抱着楊璟的時候,會覺得楊璟的胸口冰涼,沒想到楊璟竟然在胸口藏了塊鋼板!
楊璟也是無奈之舉,他明知道自己高手不多,西馬龍左輪手槍雖然已經制作出來,但子彈的藥量還在不斷調試,眼下雖然有了成品,但還沒有經過新一輪的試射。
而他明知道白觀音手裡頭有短銃,不可能不做防備,高泰祥原本送了他一件刀槍不入的中甲,不過楊璟已經轉送給鹿白魚了,而且楊璟也不確定那件中甲能夠抵擋火槍。
夏至丫頭雖然對楊璟很是關心,但對楊璟從來都百依百順惟命是從,更知道楊璟不願與高採芝獨處,所以夏至絕不會違背楊璟的命令,到廚房來弄吃食,再者,那竈火燒得有一段時間了,鍋裡咕嚕嚕冒着白汽,只能是在煮水,煮麪根本用不上大鍋!
綜合種種,楊璟踏入房間,便已經察覺到了貓膩,早早便調整好應對的姿態!
白觀音不是蠢人,自然也有可能會想到楊璟做了針對性的防備,但她認爲楊璟太過在乎身邊的人,夏至更是除了宋風雅之外,最早與楊璟相識之人,甚至於在宋風雅還未正式跟隨楊璟之前,夏至便已經成爲了楊璟的丫環。
楊璟關心則亂,肯定不會這麼冷靜,這也是白觀音的底氣,然而她沒想到楊璟會縝密到了這等地步!
當她口中含着一口唾,臉上的血跡都掩蓋不住瞬間蒼白的臉色之時,楊璟已經直勾勾地盯着她,嘴角露出冷酷的笑容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