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這苗寨裡頭的早晨,本該十分喜人,奈何寨子一片狼藉,滿目瘡痍,實在讓人無從釋懷。
衙役們早早便起來,在空地上埋鍋造飯,與苗人們一道重建家園,人都說災難興邦,因爲大災大難面前,最容易凝聚人心。
眼下便是這樣的情況,苗人們摒棄了對漢人官府一直以來的敵意,接受着官府的幫助,感受到漢人們對他們一視同仁的那種大愛,漸漸也就放下了心中的芥蒂。
楊璟在這裡頭充當了橋樑的作用,這是毋庸置疑的,但讓人感到遺憾的是,楊璟即將要離開寨子,繼續前往臨安。
因爲朝廷方面一直等着使節團歸來,雖然相關的情報早已傳回朝廷,但許多事情,必須等到使節團回到臨安,纔可以名正言順地進行,而許多後續的政令,也需要使節團及時趕回,才能開始商討。
鹿老爺子雖然保住了性命,但沉珂日久,身子太過虛弱,已經無法主持寨子的事務,如今也僅僅是寨子的精神象徵罷了。
寨子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需要一個強大的領袖,早先對楊璟有着成見的苗人,經過嶽州軍圍攻的事情之後,早已對楊璟改觀,再加上如今這樁事,對楊璟更沒有半分的質疑。
而楊璟一直戴着頭人的耳環,一直將自己當成寨子的一員,身爲一個朝廷大官,楊璟能做出這樣的表態,已經足以讓苗人們感銘肺腑。
也正因爲放下了這一切,苗民們才更加覺得,楊璟乃是最合適的領袖人選,反正頭人早早便屬意楊璟當繼承者,如今正是好時機。
可惜楊璟是天上的青鳥,雲端之上,纔是他的家園,苗寨太小,用來修養還成,想要展翅翱翔,卻並不是理想之地。
衆人也都明白這個道理,鹿老爺子也沒提起這件事情來,倒是楊璟主動提起,讓鹿白魚接管寨子裡頭的事情。
鹿白魚有夔虎相助,足以坐鎮寨子,加上惡戰當日,她如同神女一般的表現,早已征服了所有人。
雖然鹿月娘是罪魁禍首,也有不少人擔憂鹿白魚會是下一個鹿月娘,但眼下這樣的狀況,除了楊璟,確實沒有人比鹿白魚更適合當頭人。
男尊女卑古來有之,苗族的民俗風氣雖然比漢人要開放,但有些觀念還是一樣的,同樣有着尊卑的等級。
鹿白魚作爲女兒之身,想要擔當頭人,並沒有先例,便是她的師父龍婆,也只是隱藏在黑暗之中的守護者,而非明面上的頭人。
可如今鹿老爺子還健在,仍舊是名義上的頭人,鹿白魚只不過是幫着父親,管理寨子,也給了苗人們一個緩和的過程。
再加上災難過後,衆志成城,許多事情也看開了很多,而鹿白魚深得老弱婦孺的支持,那些苗民青壯即便反對,也問心有愧,因爲災難發生之時,他們並沒有在場拼命,是鹿白魚和楊璟,拯救了寨子。
事情也就這麼定了下來,楊敬亭又晝夜不歇地指揮調度人手,盡心盡力地幫助苗人重建家園,大家也就無話可說了。
楊璟在苗寨留了一天,夜裡與鹿老爺子等人拜別,鹿白魚也毫不避諱地走進他的房間,兩人說了很久的話,鹿白魚才離開。
雖然很是不捨,但鹿白魚終究還是覺得自己應該放下心裡那隱秘的情感。
她是蠱師,註定了一生孤貧寒,註定沒有好下場,註定了無法像其他女兒家一般,得到想要的那種生活,成親生子更是奢望。
見過了鹿月娘的悲劇之後,她越發不敢再向楊璟踏出那一步。
她也有自知之明,她比楊璟要大,兩人雖然有着恩怨情仇,有着一同的經歷,曾經以命相搏,也曾經同生共死,甚至在墜崖之時還有過肌膚之親。
但現實終究是現實,她的命運,屬於苗寨,屬於黑暗,而楊璟卻不斷走向光明,走向朝堂的高處。
她心裡做好了一切準備,本想着要留在楊璟的房間裡頭,但她最終還是選擇了離開。
楊璟也知道鹿白魚的心意,但知道歸知道,眼下的他,確實還沒有辦法接受這一點。
他的心裡,其實一直在想着一個問題,姒錦到底是死是活。
他也覺得自己太過優柔寡斷,對於姒錦這樣的女人,死了也便死了,畢竟她殺的人太多,哪一天死都是報應。
或許姒錦只是楊璟的一個藉口,一個讓他無法接受鹿白魚,風若塵,甚至於宋風雅的藉口罷了。
這個破案如神,英勇無畏,又善於隱忍和籌謀的男人,在感情的面前,如同傻子一般,或者說他寧願裝瘋賣傻,尤其見識了鹿月娘和周南楚的悲劇之後,更是如此。
在苗寨呆了一夜之後,楊璟終於告別了老爺子和鹿白魚,告別了諸多苗人兄弟,踏上了下山的路。
臨走之時,龍鬚大土司偷偷見了楊璟一回,想要讓龍紅燕跟着楊璟一道離開,但楊璟卻婉拒了。
他連鹿白魚的事情都還在糾結,哪裡還管得一個沒有太多交集的龍紅燕?
他知道龍紅燕就在山上看着他,但他並沒有往龍紅燕的方向看哪怕一眼。
隊伍很快就離開了山道,正準備進入鄉道之時,一道人影突然從道旁的小樹林裡衝出來,差點驚了楊璟的馬!
“籲!”
楊璟勒住馬頭,但見得一個十一二的赤腳小崽子攔在前頭,被人立而起的大馬嚇白了臉,懷裡抱着一柄木刀。
楊璟對這個狼崽子可一點都不陌生,因爲那天的英雄舉動,這個矮個子的瘦小子,儼然已經成爲寨子裡那羣狼崽子的小頭領了。
“起來。”
楊璟翻身下馬,笑着朝這瘦小子伸出手,那小子卻沒有抓住楊璟的手,而是自己站了起來。
他不懂官話,楊璟的苗語也有限,只好微笑地看着這小子。
似乎被楊璟的眸光看得有些不好意思,這小子有些黝黑的臉蛋兒竟然紅了起來,摸了摸後腦勺,手腳很是拘束,想了半天也不知該說些什麼,乾脆直接將自己懷裡的木刀,雙手舉到了楊璟的身前。
楊璟微微一愕,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送給我的?”
那小子看懂了楊璟的意思,用力點了點頭,楊璟遲疑了一下,還是將木刀接了下來。
這柄木刀的形狀倒也不錯,做工不算粗糙,想必是鹿老爺子給他做的,這小子該是經常摩挲,上頭紋路很是光滑圓潤。
楊璟心裡頭莫名感到很歡喜,甚至比苗人們想推舉他當頭人,都要感到高興。
那柄名喚勾踐的寶刀,一直挎在楊璟的左腰邊上,楊璟便將這柄木刀,很鄭重地插到了右邊的腰帶上,而後想要摸一摸狼崽子的腦袋。
狼崽子下意識躲了躲,楊璟只好搖頭一笑,拍了拍他的肩頭,朝他點頭說道:“謝謝。”
狼崽子見得楊璟將他的木刀插在腰間,也就放心地退到了道旁,直到楊璟跨上戰馬,離開很遠,他纔看着隊伍屁股後頭的煙塵,嘿嘿笑了起來。
楊璟回到巴陵縣衙的時候,趙京尹的使節團也已經到了,但楊璟並沒有急着去見趙京尹,而是帶着陳水生回到了自己的宅院。
這座宅院本是周文房的別院,乃是知縣楊敬亭爲了褒獎楊璟在沉船案之中的功績,特意撥給楊璟居住的,可惜自打重建之後,楊璟就沒住過多少天。
如今宅子留給陳潮老爺子養老,裡頭還有王不留,或者說葛長庚的老妻子,當然了,還有夏至小丫頭這個“大當家”。
這還沒到家門口,陳水生便歡歡喜喜率先跑進去,不多時整個院子便熱鬧起來,夏至丫頭帶着老頭老太太都迎了出來。
這多時不見,小丫頭又成熟了不少,顧盼之間,竟還真有幾分大管家的威嚴模樣,只是此時見得楊璟安然回家,小丫頭早已是淚眼婆娑。
雖說如此,但她並沒有像以前那樣,直接朝楊璟撲過來,而是帶着宅院裡的奴婢們,齊刷刷屈膝給楊璟這個真正的東家行禮。
這些個奴婢,無論是廚娘馬伕,還是灑掃花匠,都恭恭敬敬地行禮,很是懂得規矩,楊璟也不由滿意地點了點頭,心說這丫頭始終是長大了。
不過他也能夠感受到,夏至對自己刻意保持了距離,至於是奴婢與主人的那種尊卑有序,還是認爲自己已經長大成女人了,與楊璟要男女有別,楊璟就不太清楚,也不去多想了。
回到宅院歇息了一陣,夏至丫頭也給楊璟彙報了家裡的情況,因爲有楊敬亭的支持,家裡的日常開支用度,都不用發愁。
而夏至丫頭與仁春醫館等宋家名下的醫館藥鋪,都建立了生意關係,藥園子裡頭產出的藥材,直接賣給宋家,收益也很是可觀。
這丫頭與曹恩直的夫人李婉娘冰釋前嫌,曹家始終接受不了李婉娘,曹恩直也頹喪萎靡,便給李婉娘寫了休書,夏至丫頭也是大膽,竟然資助李婉娘,開了一家成衣鋪子,眼下生意竟然還不錯。
總之都是些零零碎碎的雞毛蒜皮事情,楊璟卻聽得津津有味,這些個日常瑣事,彷彿讓他迴歸到了尋常人的生活,遠離了朝堂,遠離了戰場,遠離了兇案,雖然繁瑣,卻難得安寧。
葛長庚的老妻子,經過長久的休養之後,身體也越發硬朗起來,非但幫着夏至照看家裡,還給夏至出謀劃策,讓李婉娘開鋪子,便是這老婆婆的主意。
而讓楊璟感到更加意外的是,這老婆婆在院子裡頭那一大片罌粟成熟之時,竟然懂得割膠,那罌粟果割出來的膠,幹了之後,可就是一塊塊黑乎乎的生鴉片了啊!
當夏至丫頭領着楊璟去看庫房裡那一盒盒“黑色膏藥”之時,楊璟也有些驚愕了。
早先他也沒想到王不留會是隱世的老神仙,如今看來,自己的善舉,終究還是帶來了好報。
當然了,以葛長庚的本事,當初因爲周文房和杜可豐的事情落入牢獄,本該很容易脫身,但他爲了隱瞞身份,卻不惜向楊璟求助,即便留在楊璟身邊,仍舊隱姓埋名,這份超脫人世的心境,便足以讓楊璟感到敬佩萬分了。
楊璟本還打算在家裡多逗留一時半刻,沒想到纔剛坐不久,門子便來通傳,說是趙京尹派人送口信來了,楊璟也只好無奈地輕嘆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