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狼周身的血剎那冷了。
這名字他如何不記得,南海夕傷島月神洞裡,行過莫名失控、甚至因爲他的近身而打傷他,嘴裡叫的就是這個名字。
他當時只當是石頭的名字。
但現在行過叫的是眼前這背有蝠翼的神秘少年。
他猶記得當時從黑暗中醒來,行過一邊扭曲地笑着一邊喃喃。
[我怎會以爲……找到了魔石就找到了你,我怎會忘了你不會永遠在這裡等我,我怎會忘了還有一個‘我’在,呵呵……原來你早就出來了,早就出來了罷……可笑我這麼多年,這麼多年,還在找這一塊石頭!你究竟從裡面出來多久,多少年……]
石頭與在裡面的人?
披狼腦中一片混亂,眼角直抽,總有不好的預感似的。
那少年上前一步,神色古怪,不斷地來回看着行過與那個女子。
他開口,聲音居然是成年人的暗啞深沉,與他此時面貌全不相符,“你……是誰?”
行過愣了一愣,接着突然開口大笑,黑色的血隨着笑聲更多的從口裡涌出來,“哈……哈哈哈哈!!”
披狼心疼地摟住他,要去擦他嘴邊的血,卻被他一把推開。
“我……是誰……咳哈哈,”他一邊嗆着血一邊繼續笑着,擡手遮住了額,“對啊,我是誰呢……呵,呵哈哈哈!”
他古怪地笑了一會兒,將手放了下來,眼睛定定地看着那少年,目光在一寸一寸慢慢地掃過,似要看清他臉上每一個細節似的。
而後突然“撲哧”一下又笑出聲,接着便哈哈哈地繼續狂笑起來。
“行過!”披狼急了,搖着他道,“你清醒些!”
“哈哈哈哈……”行過仍笑着,那笑卻漸漸苦澀起來,目光渙散,被披狼搖着,卻一點反應也無,只顧自己笑着。
“你不知道我是誰……”他笑着道,“好笑的是……我也不記得你什麼樣!我們居然打了一架!哈哈哈,我居然又和你打了一架!”
他一邊笑着,一邊顫抖着手摸上自己左邊胸口,手在那片血肉模糊裡摸索着,按着自己心口,接着眉頭困惑地皺了起來。
他擡頭看着那少年,收了笑容,臉上的表情像孩童一樣迷茫,“奇怪了,這裡沒跳。”
少年仍是那副古怪的表情,回看着他。
“奇怪,一點都沒跳,一點也不痛……”行過自顧自地說着,接着,在誰都沒有反應過來的情況下,他突然一使力,五指狠狠地□了自己的心口!
本就血肉模糊的胸膛登時又涌出大股的血來。
披狼眼睛瞪大,完全想不到行過這是做什麼,呆得連出手阻止都忘了。
行過似真感覺不到疼痛似的,眼睛黯淡無光地仍看着那少年,手下再一使力,手指沒入了更深了一些。
大股的血從他口中溢出,連說話都黏糊和斷斷續續起來,“真是奇怪……這麼多年來,我無數次地想,見了你會是什麼情形……沒想到……竟是見面不識……沒想到……這裡真的一點反應也沒有……我曾爲你哭紅了眼,熬白了頭……到現在……居然一點都不痛了……這裡……都快不會跳了……”
他咧了嘴又笑,笑容卻漸漸慘淡而苦澀,聲音小了下去,“呵呵……原來我真是忘了……忘了你的模樣……連心跳也忘了……連愛都忘了……我是誰……你又是誰……”
他哇地又咳出一口血。
“行過!”
披狼的叫喊已入不得他耳,行過的身體軟了下去,頭靠在他胸前,眼睛慢慢地盍上了。
……
雕嘯聲響徹山谷。藍羽金額的大雕圍着河谷邊的小木屋盤旋數圈,終於降了下來。
少年站在屋頂上伸着手臂,待它停落在自己臂上之後,淡漠漠的表情看了看它爪上的傷,抱着它跳下地。
他推門而入,走到牀前,將那隻雕放在一邊櫃子上,撫了撫它的羽毛,又接着看向牀上那人。
女子坐在牀邊,右手上纏繞着淡淡的金色光芒,正按在行過胸口的傷上,那金光中似有水波浮動,不多時便見血流漸止,破開的皮肉都重新癒合。
她的手慢慢下移,神情專注認真,沒有放過一絲傷口地施着法,漸漸地就移到行過腰腹。
突然她的手頓了頓,表情凝了一下,道,“你們都出去一下。”
少年看了她一眼,臉色雖冷,看着她的眼神卻是柔和的,依言將那隻傷雕抱起轉身又出了門。
披狼還一動不動地站在牀邊。
女子嘆了口氣,臉上有些愁的模樣和行過很像,仰臉對他道,“小哥,你不出去我可沒法治療哦。”
“他沒事?”披狼卻問。
女子眉毛一挑,遭受了極大的侮辱似的,嘴一撅,“有我在這兒,能出什麼事。哎,先出去啦~”
腿似灌了鉛,披三少爺一步三望地勉強把自己挪出去了,守在門邊還想看,被那女子啪地關了門。
剩下他和那少年在門外面面相覷。
兩座冰山湊一塊兒實在是沒什麼看頭,那少年冷冷看他一眼,抱着雕走開幾步,在門口附近尋了張石凳坐了,眼神淡淡地看着屋子的窗戶,若有所思。
披狼卻仍是固執地守着門口。
他在這裡越待得久,就越感覺寒冷與疏遠。這山水和小屋都不真實,這幾個人也是。
行過與他們就像是來自同一個陌生地方的人,揹負着沉重的過去,藏了滔天的秘密,身份特殊詭秘。只有他只是普通的人類,只有他被阻絕在看不見的屏障之外,只有他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能介入。
他的眼角一直在跳。
屋子裡,女子皺着眉頭揭開了行過裹身的袍子,露出血跡班駁的下ti。
紅色與白色都結成了塊,粘在蒼白的皮膚上,很是扎眼。
女子皺着眉嘖了一聲,搖了搖頭露出同情的目光,將發着光的右手移了上去。
一邊癒合着那傷口一邊道,“醒了?”
行過低頭看着她,對她分開自己雙腿、將手貼在自己股間的動作並不在意,一臉無神。
“你怎麼把自己弄成這樣?是外面那人?”女子疑惑道,“他是什麼人?人類?”
行過並沒有答他,只是一直一直地看着她。
女子將手裡的光芒收了回去,替他蓋好了被子,坐在牀邊,也回看着他。
“我沒想過有‘你’存在。”良久,她輕聲嘆道。
“……我想過,”行過終於開了口,啞聲道,“發現他不在魔石裡,我就想到了。”
“是啊,我早該想到……”女子嘆了一聲。
三千多年前天魔兩界聖戰,天界領軍者司戰聖天使呤言與魔王三太子修瞑,本是敵對,卻不料互生情絮。最終修暝故意戰敗於呤言杖下。呤言耗盡靈力、甚至不惜以毀損魔界地脈爲代價,將瀕死的他封印於一塊魔石之內,自己亦不堪重負,魂魄一分爲二,與魔石一起散入人界。
呤言本是無性體,經此分裂,化成兩個單獨的個體,一男一女,一雄一雌……
她撫上行過的臉,眸子裡的神情複雜,“……我早該想到,既然有‘我’,應該還有一個‘你’纔對。我們……本是一人。”
行過擡手覆在她手上,比起她溫熱滑潤的手,他的卻明顯地冰冷無血色,他眨了眨無神的眼,低低地問,“你是什麼時候找到他的?”
女子想了想,“兩千多年前,天界歷……應是黃光四百三十五年,我記得那年天魔兩界重開貿易。”
“原來那麼早……你運氣真好,”行過苦笑了一聲,“……我那時……呵,我連我那時在人界還是魔界都記不清了。原來你這麼早就尋到了他,呵呵,可笑我時至今日還在尋……”
“是我的錯,”女子嘆道,“魔石善吸亡人魂魄,於他身體有害,留在身邊不行。被圖謀不軌的人拿到又只會禍害人間。質地偏又特殊,破壞不能。我當時尋到魔石,解開封印,替他重塑身體以後便特意將它沉入深海,加以咒縛,只期不要再被人尋到。”
行過笑得更苦,“原來如此……果然難尋。你這一沉,我多尋了兩千多年。”
要不是兩千年滄海桑田,水位下降,陰差陽錯地讓煉西的船隊尋到,他只怕還要繼續找下去。
“兩千年,”行過繼續笑着,“你們日夜相伴,逍遙快活,我卻一個人苦苦地尋着……漫無方向、毫無線索地尋着……尋一塊早就空了的石頭。”
“對不起……”女子道,摸着他微彎的嘴角,眼裡也露出苦澀,想抹去他哀傷的笑容,卻似乎無能爲力。
“罷了……”行過聲音更低下去,疲憊地閉了眼,“這都是命,怪不得誰……”
女子微斂了眉,表情有些凝重,道,“對了,我剛纔就發現,你的魂魄的光芒……很弱。”
行過擡眼向她看了一看,笑了一聲,“是,你的卻很強。”
“難怪我記性一日比一日差了……”他笑道,指指自己心口,“直到見到他,我才知道,我的這裡……已經死了。”
“我只記得‘我愛他’,卻連他的樣子……都忘得一乾二淨……”
他愛了他三千年,找了他三千年。最後只記得‘他愛他’這三個字,卻不記得究竟愛是什麼,不記得他是誰,不記得他們怎樣相愛,不記得當愛洶涌時心會怎樣的痛。
原來愛早就被時間消磨一空。
“三千年了……容貌,性格,喜好……什麼都變了。我不再是‘我’,不再是呤言。只有在他身邊的你,繼承着這個名字,即便有變化,你也仍是作爲‘呤言’而變化。而我……已經不知道變成了什麼,不知道自己還能是誰……”
他原以爲任何人於他,都是匆匆過客。現在才知道,自己於任何人,纔是永遠的過客。
最終連自己找尋了數千年的,也不過是別人的風景罷了。
這些都是命,他怨不得誰。
身爲天界聖天,愛上魔人,逆天施法,本就將遭報應。
哭赤了眼,愁白了發,孑孓獨行的尋找,終其一生的孤獨,也許都是呤言天定的懲罰。
只不過因着那魂魄一分爲二,這報應只落在了他這“一半”的頭上。
他不感覺到委屈,也不會有“他們二人幸福就好”這樣虛僞的欣喜,他只覺得累,只覺得疲憊。
這樣的疲憊,已經伴隨了他近千年。也許今天這樣一個結局,於他是好事。
因爲他終於可以結束了。
“你……”女子猶豫了一下,還是道,“你現在很危險。我們的身體本就非肉體,而是魂魄化成,是因着很強的執念而存在。你的魂魄再這樣淡下去,不出一年……”
行過平靜地看着她。
女子頓了頓,“不出一年……就會魂飛魄散,消散成灰。”
看,果然,可以結束了。
行過沉默地垂了眼去。
女子有些哀傷地看着他,隔了一會兒,突然道,“但還有一個法子。”
行過轉動着眼珠再次瞧向她。
“我們重化爲一,就像三千年前那樣。你的魂魄重新融回入我,這樣便可以保住你那一半。”
行過愣了一會兒,牽了牽脣,“……到那時,‘我’是誰?”
“你本來就是我,我也是你,本就不分彼此,”女子慢慢俯下身,眼中已然水波流轉、晶瑩含淚。
她將頭抵在這像她的孿生兄弟、像她身體的另一半的人的額上,定定地看着行過的眼睛。
“我會讓你的心再暖起來,我重教你什麼是愛,我重教你怎樣愛他,他愛我,也會愛你……我們仍是呤言,我們和阿暝一起,永遠都一起。夏天,我們住在河谷裡避暑,冬天,就去南海曬太陽。想待在人界,就在人界,膩了,就去魔界,甚至迴天界都可以。手牽手地,將三界風景看盡,一直一直……到永遠……”
她勾勒出這樣美麗的圖畫,淡金色的眸子裡都是希冀的光芒,溫暖的,明亮的。行過暗紅色的眸子被她這樣對視着,似乎也被染上了一抹金,目光逐漸有些迷離,像真見了那一天似的。
他是真的累了。
他知道,若真化回一人,他也就還是呤言。而“行過”……就真的不在了。
像這樣的結局,也許也好。
他閉了眼,發出一聲長長的吐息。
但吐息突然就斷了,只因小木屋的門突然被人狠狠地一腳踹開,接着一個人風一般旋進來,一把推開那女子隔在她與行過之間。
“不行!!!”
作者有話要說:
於是這一章披小狼同學只出現了開頭和結尾。。
(狼崽:吼!老子的戲份!)
天雷陣陣賽雨雪。。。頂鍋蓋逃之夭夭的偶。。。也許接連的幾章都要繼續頂了。。
讓狗血來得更猛烈些吧~烏拉阿巴~
這章讓偶從下午6點糾結到現在。。寫了刪,刪了寫,寫了改。。。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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