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抵達花都的時候是深夜,行過蜷在榻子上睡得很安靜。但披狼手一輕碰到他,他就立馬醒了,眸子裡藏的都是深深的畏懼。
見是披狼,眼裡的驚懼雖然少了些許,但仍是微微地抖着身子。
他的睡眠極不安生,稍有一點光亮響動,就會馬上驚醒。雖然兩人的關係較之前好上許多,但他仍怕肉體的接觸,與誰的都怕,與披狼的更怕。
披狼拿一條薄毯將他裹起來,橫抱起他,柔聲哄着,“沒事,到家了。你繼續睡。”
家這詞對於現在的行過是個新詞,聞言頓時來了精神,睡是自然睡不着了,睜大了眼睛偷偷往外瞄。
寒府漆黑大門沉默默立在淒冷月色裡,夜裡風甚,吹得門上兩盞大紅燈籠來回晃盪,遠望去影影綽綽,透着股陰寒詭譎。
行過往披狼懷裡縮了一縮。
門一打開,便是黑壓壓一羣人候在院子裡,兩邊漸次排開,正中道上站着拄杖的披解,身邊仍跟着那個披狼陌生的黑衣蒙面的男子。
披狼回來途中並未刻意隱瞞行蹤,帝克斯的首領早早得了消息,算好時間在這裡等着清算。
披狼這次出來找行過,並未帶多少人手。懷裡抱着行過,身後跟着崑崙侖昆,對着那麼一大堆人,自然顯得勢單力薄。但他只沉默地抱了行過繼續往前走着,並不看他叔父,走到麒麟面前,才停下來,擡眼看了他一眼。
沒誰來得及說話,月夜下突然濺出一蓬血!
一段東西飛跌出來,在衆人腳下滾出老遠,停在那裡不動了。
是一截手臂。
披狼不知什麼時候已將行過放了下來,左手捂着行過眼睛。右手上扣着的七煞甲爪鮮血淋漓。
麒麟身形搖搖欲墜,左肩下空空蕩蕩,還在往外大量涌着血。這逼瘋人的極痛並未讓他慘叫出聲,只是緊咬的脣滲出縷縷血絲。
周圍的人都變了顏色,站在麒麟身側的幾個頭目慌忙一左一右扶住麒麟,攔在他身前衝披狼痛聲叫道,“狼哥!”
連披解也是神色一凜,眼裡蓋不住的驚。
披狼旁若無人一般,只看着麒麟,臉上並無什麼表情,冷冷道,“你先前與我說過什麼?”
麒麟眼底似被血映紅了似的,咳出幾口血,顫着聲喘着,咬着牙回道,“……是,我騙了你!他沒有走。是我挑了他手腳筋脈。是我將他送去南館。我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嗆着血,哈哈笑了兩聲,“聽說那韜略樓的主子就喜歡新鮮玩意兒,什麼折磨人的法子都有……”
披狼臉色陡然陰黑,嘴角抽搐,擡手要上前去,攔在前面的一個頭目高叫道,“狼哥!您難道要不顧兄弟情義,爲了個外人,就要殺了麒麟哥?!”
“讓開。”披狼寒着臉道。
那幾個自然不讓,但不過眼前一花,劇痛襲身,還來不及反應,身子就飛了出去。
披狼一腳踹飛一個,上前一步,卻並沒有再擡右手甲爪,而是放開捂住行過眼睛的左手,一掌將麒麟的臉扇到一邊。
麒麟哇地咳出一口血,腫着半邊臉,偏着頭並未回過去,仍是咬着牙,一字一頓道,“是又怎樣?我報殺父之仇,有什麼錯?!”
披狼啪地又一掌扇過去,慘聲道,“你報仇沒錯。我說過即便你殺了他,我也不怪你。”
他眼底也充了血絲,“……但你不該騙我,也不該這麼對他!”
麒麟咳着血恨恨道,“那又怎樣!千刀萬剮也只是便宜了他!狼哥!你是被妖物迷昏了頭!你看清楚!他是妖怪!!只會害你!!你護着他,日後只會死在他手裡!!”
“住嘴!”披狼再一掌過去,麒麟咳在地上的血裡便多了兩顆白慘慘的牙,雖然仍是轉頭來生死不畏地瞪着披狼,但滿溢着鮮血的嘴已經說不出話來。
行過在披狼懷裡一聲尖叫,像是見了這血腥場面就回憶起披狼在韜略樓屠樓那日,臉色陡然慘白,一把推開披狼就往一邊跑。
崑崙侖昆忙在後頭攔他,正推搡間突然一枚白馬鏢嗖地破風直逼行過而來。侖昆眼疾手快翻身而起,一把將行過按下去,那鏢便**入侖昆肩上,逼得他悶哼出一聲,腦門上冷汗許許。
麒麟抱的是魚死網破的心思,一鏢不成,全身力氣已耗盡,身子一歪半跪在地,重重地喘着,眼睛仍是不甘地看着行過的方向。
披狼萬料不到他被傷成這樣還能出鏢對行過下手,並未來得及攔下他先前動作,此時慌忙回頭,見行過被侖昆護着無事,再回頭看着麒麟時、眼裡燒的全是怒火,擡了右手甲爪就要再廢他另一隻手——
咔!!
這次攔着他的是披解的柺杖。
快不過眨眼,帝克斯的首領已經閃到他二人之間,擡手擋了披狼攻擊。
怒火中燒的披狼哪裡還跟他叔父客氣,料想這事他叔父不是縱容就是直接唆使,甲爪一抽退出一步。接着便迎頭撲上,與披解鬥成一團。
他叔侄倆這邊打鬥,那邊其他頭目和麒麟的下屬連忙將麒麟扶起來,但後者只噴出一口血就暈了過去。
再另一邊,行過被嚇得完全失了神,沒頭沒腦地掙扎着要亂衝亂跑,崑崙侖昆手忙腳亂地攔他不住,正混亂間,一個黑影一閃擋在他們面前,一掌拍在行過腦後。
崑崙慘叫一聲,差點又一個嫂子出口,一劍刺向來人。對方卻不慌不忙地側身翻手扣住崑崙執劍的手腕,一拍,劍啪地落地,再一掌將崑崙打出老遠。
剩下侖昆忙着去探行過的氣息,卻發現後者不過是被拍暈了過去,並無大礙。一時間摸不清楚這來人的意圖,只能持劍擋在行過前頭,一臉戒備地看着來人,還插着銀鏢的肩上血流不止。
這拍暈行過、打飛崑崙的人,是之前一直站在披解身後的神秘男子。面上戴的黑鐵面具圖案猙獰,遮去大半面容,只露出鼻尖以下,看得出輪廓硬朗。脣色是詭異的陰黑,夜色裡整個人都透出股陰森森的鬼氣。
正這時叔侄倆那邊也分出勝負。披狼本就較不過他叔父,加之盛怒之下心神不寧,更要差上一大截,被後者杖尖抵着喉嚨立在那裡,一雙眼睛憤恨地瞪着對方,生生要噴出火似的。
披解不理他,冷冷看了一眼行過那邊,對那戴面具的男子令道,“殺了他。”
“你敢!!”披狼咆哮,杖尖在他脖上劃拉出一道血痕。
披解當然敢,反正事已至此,不如殺了行過一了百了,冷聲又喝道,“殺!”
那戴面具的男子卻並未動手,反而退了一步。
披解等了半天沒聽見動靜,回頭瞪向那男子,對方卻只是沉默地回看向他,搖了搖頭。
陡然的變故不僅驚了披解,也困惑了其他所有人。
這神秘男子約莫一年多前出現在披解身邊,幾乎形影不離,不參與幫裡事務,只作貼身的侍衛。幫中旁人從未聽見過他開口說話,面具下的面貌也不得而知。此人身份神秘,身手卻極爲了得,自他出現後,首領的安全護衛工作全在他一人身上。
然而現在……一個侍衛卻竟然對首領搖頭?
披解臉上似凝了層冰霜,也不再多言,反手一杖擊得披狼退出幾步,接着閃到行過身前,就要親自下手。
誰料即便他自己動手那神秘的男子也不依,一側身擋在前頭,按住了他的杖。
披解臉上帶了怒,低喝道,“你這是做什麼?!”
“不……行。”那男子開了口道。
聲音極其的沙啞難聽,像被煙燻火燒過一般,連發出的字音也模糊不清。
他接着又開了口,發每個音都極其困難似的,艱難地又擠出幾個字,“他……救……殺……不行……”
這樣幾個字又哪裡讓人聽得懂,披解臉上怒氣更甚。這人違抗他的命令,似乎遠比他侄子的荒唐行爲對他的衝擊更大。眼中寒意加深,手裡的杖一提——
“叔父!”被他們忽視了的披狼從旁邊□來,兩手一把抓住他的杖,說的話雖然俗得酸牙,但實在是這個場合必然要說的——“您要殺他,就先殺了我!”
披解給氣得臉上筋肉抽搐,大喝一聲,“荒唐!!”
他一杖刺去,本以爲披狼要躲,卻眼睜睜地看着他侄子迎杖而上,鋒利的杖尖瞬間刺入後者胸膛。
旁觀的衆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披狼口中哇地一口鮮血噴出,手抓着插在自己胸前的柺杖,整個人歪歪地就要倒下去。
披解放開執杖的手,一臉震驚,眼睛瞪大,臉上血色漸退。
“狼哥!”“老大!!”邊上撲上來幾個人架住了他們披二頭目。
披狼被他們架着,勉強還能跪坐着而不栽倒在地,咬着脣忍着痛,一臉的蒼白慘然,吃力地仰臉向着披解道,“叔父……與此人糾纏不清……是侄兒自願,若是爲此死了,也是侄兒活該……您要殺他,侄兒攔不了,只能陪他一起死……但您聽侄兒幾句,他……殺不得……”
他咳出一口血,喘了口氣,接着道,“他是尚其樓背後的主子……”
此事披解早在十六年前就已大致猜到。這並不能阻止他殺行過——尚其樓的情資雖難得,卻遠不如保持他帝克斯未來首領的頭腦清醒重要。再況且殺了行過,得不到的情資大家便都得不到,算起來帝克斯也不曾虧本。
但他現在想的不是這些,他只睜大眼睛看着他侄子,方纔執杖的手微微抖着。
他侄子仍堅持着、一句一頓地、繼續吃力地與他分析,“……他現在失憶了……又被侄兒封印力量……如今不過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人……神智只如三歲幼童……斷不會威脅到我們……”
“尚其樓的情資網……還在那個叫其若的女主子手裡……倘若您殺了他,其若無力尋仇……很可能與保夕聯手……對付我們……倘若留下他……以他和其若的關係……尚其樓日後必然……對帝克斯言聽計從……”
他停下來又嘔了口血,聲音漸低,“到時……不要說一年三次情資……十次……百次……都可以……”
汩汩鮮血隨着他的話,從口中不斷涌出。
披解的脣抖着,幾乎都快聽不清他侄子說了什麼,想要彎身下去扶對方,離了杖的身體卻搖晃着站立不穩。
“不殺他!”他終於能夠開口,聲音都是抖的,“你別再說了!我答應你,不殺他!”
戴面具的男子捱過去扶他,他卻用力掙開對方,急急地衝旁邊張望着大喊,“大夫呢?!馬上去叫大夫!!快!!”
白慘慘月光下的寒府大院裡一片混亂。披狼的神智在這喧鬧聲中漸漸不清,眼前不斷有人影晃動,熟悉的人聲響在耳邊,但他已分不清誰是誰。
只掙扎着扭轉身,回頭去尋行過的影子。
他聽清楚了,他叔父說了,不殺行過。
周圍都是人擋着,他費了好大的力氣才終於推開那些似乎想要阻止他動作的人們,掙扎着摸到安靜地躺在地上、被褥子裹着的那個人。
他想將那人抱進懷裡,胸口插着的一根東西卻攔在那裡,只能摸着對方的臉,拉着對方的手。
他於將要昏睡過去的恍恍惚惚中,將自己的臉貼近行過,卻迎上一雙波光泛泛的眸子,月光下亮閃閃的。
是行過定定地看着他。
行過一早醒了,他之前對他叔父的那番話,不知道行過聽了多少,聽懂了多少。
抓着行過的手慕地握緊,披狼嘴張了張,想解釋,卻只有血溢出來,接着眼前一片黑暗。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也無甚情感內容,交代點東西。。寫了改改了寫。。。OOXX的。。。
下章繼續甜吧。。。扭捏。。
發現狼崽身上傷就沒好過。
於是完結時偶準備把簡介改成[妖孽受,倒黴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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