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百花展多了盆栽組合一項。五色的花拼成鳳鳥鳴春,成了花都街市上最引人注目的風景。
即便在夜裡,也有燈火輝煌,將大街小巷照得通透,夜開的花被修剪成繁星追月,同樣引人流連。
寒府四小姐孤單單一人,隨着賞花的人羣走着,步子輕慢,偶爾停下來仔細賞一賞某株別緻花草,一顰一笑,極盡貴家小姐的溫雅,燭火映照下的側臉,嬌美如畫。
寒府的護衛沒在人羣裡,不近不遠地跟着,警惕地四下觀望,突然見他們家小姐站住了,在暗處做個手勢。
兩個護衛不動聲色靠近她,在她身後低聲應道,“小姐。”
寒瀟眼底藏着一絲輕愁,語氣卻仍是溫和淡雅,“哥有沒有說,什麼時候回來?”
那其中一個護衛猶豫了一下,應道,“沒有……聽說狼哥兩週前又失了聯繫,許是又有什麼秘密特殊的任務。”
寒瀟眼底的愁意加深,卻沒有說什麼,只淡淡地點了點頭,讓他們退下了。
明明是夏初的夜,卻不知爲何感到一絲冷意,寒瀟抱了臂,立在原地,擡首看着遠處星辰,輕嘆出一口氣。
“咯咯,哥!你看那邊!”突然一個小小的女童跳躍着邊回頭喊着邊從她身後過來,一不小心撞到她身上。
寒瀟一聲驚叫,歪斜的身子卻被旁邊路過的一個男子及時扶住了。
對方胸膛溫熱,寒瀟霎時微紅了臉,狼狽地從他身上掙開,低頭忙道,“抱歉,多謝了。”
她突然一愣,呆呆地看着對方一邊身側空蕩蕩的袖口。
那人退了一步,一言不發飛快地轉身走了。
她呆了一會兒,慌亂地擡頭去看,卻再不見那人人影,急急地推開擋在前面的人們,四下張望。
“阿麟!”她喊着。
卻沒有人應,四周人聲喧鬧,襯得她的叫喊蒼白微弱。
有風過,吹得路邊燈籠搖晃。月上樹梢,人羣漸漸散去,各自歸家。夜色如墨,覆蓋了花都。
寒家的四小姐仍在街心靜靜地站着,寂寥寥的背影被月色染了一層白慘慘的光。
……
一隻兩週來習慣了吃烤魚的雕,所能面臨的最大的悲哀就是,這幾日沒人給它烤了。
它哀哀地嘯着,繞着河谷一轉一轉地飛,但全身浸在水裡的那人卻似絲毫沒聽到它淒厲的喊叫,彎着腰在水裡摸索着,幾縷白髮漂在水面上隨波盪漾。
良久行過才嘩地浮出水面,溼漉漉的發凌亂地披散一身,水從額上滴落下來,他卻懶得管,往下游走了一段,又接着俯身沒入水裡去。
藍羽金額的雕只能繼續慘慘地叫,一圈一圈飛。
……
金髮的女主人抱着幾個裝滿了衣物飾品的包裹,擡腳剛要蹬門,突然側耳聽了聽,奇道,“我好象聽見藍兒在慘叫?”
她身後黑髮的少年點點頭,懷裡也抱着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徑直從她身邊過,先一腳踹開門進去,將東西嘩啦啦全堆在桌上。
“哎,死不了,一會兒再管它,”呤言道,“先打掃屋子吧,快一月沒住人了……咦?怎麼瞧着還挺乾淨?阿暝~~~出去砍些柴,抓幾條魚,晚上熬湯喝。”
修暝又點點頭,轉身出了門。
剩下呤言一人,奇怪地在屋子裡這摸摸那摸摸,一邊嘀咕着諸如難道藍兒已經會化人形了一類的猜測,一邊將出去遊玩帶回來的各類物品整理清放,正忙忙碌碌間,突然聽見腳步聲。
“這麼快?”她回了頭去,“我還沒收拾完呢。哎?”
那不是修暝,而是落湯雞一般的行過,立在門口,也有些驚訝地看着她,手裡抓着一塊五角狀的藍色石頭,渾身都往下淌着水,黑翼也溼漉漉地耷拉着。
“你……”呤言愣了愣道,“……你來了多久了?”
“有幾周了。”行過道,邊說邊擡手抹了把臉上的水。
“我以爲你後悔了,不來了,”呤言道,尋了巾子遞給他擦頭髮,有些好奇地問,“那是什麼?”
行過一愣,順着她的視線看向自己的手,“……啊,從夕傷島帶回來的石頭,顏色蠻特別,”他聲音淡淡的,將那塊石頭擺在一邊一處架子的顯眼處,“可以擺在這兒做裝飾罷?”
呤言點點頭,“恩,挺好看的。”
行過看了那塊海星石一眼,別回頭來,道,“有些事耽擱了,來晚了些。但我們的約定……應該還有效罷。”
“自然,”呤言道,上前幾步,眼神柔柔地看着他,撫了撫他有些微皺的眉,“你想好了?”
“恩。”
“你準備好了?”
行過指尖顫了顫,頓了一頓,“……恩。”
呤言點點頭,接着退後一步看着他,背後獨翼呼啦一聲伸展開來,金色光芒在她周身泛起。
她擡了手,在虛空中畫出法陣符號。行過也跟着擡起手來,化出那支金色的法杖。
地面泛起法陣光芒,將他二人籠罩其中,行過將那支杖插入法陣中心,麪杖而跪,呤言也隨之跪下,二人閉上眼,同時口中唸咒。
但正這時,呤言突然停下咒法,擡眼驚訝地看向行過,口中大叫,“不對!”
隨着她這一聲叫,金罩啪地破碎化風,地面法陣驟然消失。行過驚了一驚,放開握杖的手,睜開眼疑惑地看向她。
呤言站起身來接連退後了好幾步,將他上上下下看過一遍,臉上露出更爲驚疑的神色,“不對!怎麼會?!”
“怎麼了?”行過也站起來道。
呤言並不答他,而是急急又幾步上前來,將手貼在他胸前,光芒從她手中溢出,但隨即行過胸前也跟着泛起光芒,一時大甚,甚至要超過她掌心的光。
“你……”呤言奇道,“你沒發現嗎?!你現在魂魄的光芒很亮!”
行過睜大了眼睛,也低頭看去,眨了眨眼,隨即訝異地微張了嘴,看看她,再低頭看看自己。
呤言搖了搖頭道,“我們現在不能合併!原本是因爲你萬念俱無,魂魄光芒微弱,即將灰飛湮滅,我纔出此下策。但現在你心中明顯有了執念,我們兩人各自爲念,無法同化,合在一起只會生出兩種人格……”
“怎麼會……”她喃喃道。
行過張大了嘴,半句話也說不出來,呆若木雞,聽得她又道,“這樣也好,你還是你,我還是我,只當我們生來是雙生子……”
她擡眼來看着行過,眼中浮出暖意,撫着他的臉問,“是誰暖了你?誰讓你的心又活起來了?你愛上誰了?是上次那人麼?”
行過呆呆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退了一步,低頭又看了看自己胸口,擡手按住。
——如那時山洞中被披狼強迫按住的時候一樣,感覺得到有力的激烈的跳動。耳邊聽得咚咚聲響,雷鳴一般衝擊着他的五臟六腑。他張嘴艱難地哈出一口氣,回頭看着架子上那塊海星石。
兩週前他親手將它扔進了水裡,而之後又瘋了似的順着水流向下游尋找。他一直不去想自己爲什麼要這麼做,只知道如果找不到,心中就有種洶涌地將整座山谷夷爲平地的衝動,抽痛得難以忍受,爲了壓抑這種衝動,爲了壓抑這種痛,他不停地找,不停地找,直到剛纔終於摸到它的那一瞬,才似黑暗虛無的空間裡突然滲進一縷光,緊縮的心臟終有鬆懈。
他一直不讓自己去想這是爲什麼。
明明他知道爲什麼。
這時候外頭突然腳步聲又起,接着黑髮的少年出現在門口。
懷裡抱着幾根柴木,卻沒有魚,修暝有些吃驚地看着行過,但隨即表情又恢復成清冷,對他點了點頭,接着看向呤言,言簡意賅地道,“崖下有人。”
呤言哎了一聲,“又從上面掉下來的?你怎麼沒帶回來?……還是你把人家殺了??”
修暝臉上沒什麼表情,搖了搖頭道,“沒必要。”
……
無論帶回來還是殺了,都沒必要。
因爲那人從數千尺高空墜下,一路樹枝石塊,劃出皮開肉綻,鮮血淋漓。肢體都以詭異的角度歪曲着,幾乎不成人形。
血淋淋的身體癱成一團,面目模糊。只有胸前那塊天蠶絲繩穿起來的瑩藍色的石頭——雖然支離破碎,但還剩有一小塊掛在那裡——以及掉落在那人身邊那個原本灰白、如今卻被血染得殷紅的破舊揹包,能夠幫助辨認出,這是誰。
呤言咬緊了脣,不忍再睹地別過頭去。修暝臉上仍是清冷冷的,只沉默地看着。
行過跪在那具身體旁邊,赤紅的眸子呆呆地睜着,緩緩俯了身去,顫抖的手,摸上那人鼻翼。
毫無聲息。指尖染上粘溼的血塊,一切都是冰冰冷冷。
早已……死去多時。
行過呆了半晌,張開嘴,卻只能發出野獸般的喘息聲。
半個字都發不出來,半個字都發不出來。
……這種感覺,他記起來了。
這種消泯了三千年的感覺,被時間慢慢吞噬殆盡了的感覺,他記起來了。
一如三千年前廝殺過後死寂寂的戰場,滅天絕地,萬物盡亡。“他”懷裡抱着奄奄一息的修暝,對方聲音沙啞微弱,“他”問他爲什麼不躲,他答你知道爲什麼,他就快死了,他要“他”走。
那種森寒,那種悲慼,那種逼瘋人的絕望。
而今,他記起來了。而今,再次生生地深深地刺進他的骨裡。
在他孑孓千年以後,在他終於再次愛上一個人以後。
這一次,他甚至來不及跟他說一句話,留給他的只有冰冷冷的屍體。只有冰冷冷的屍體。
行過突然咧脣,牽出一縷淡淡的笑。
“小狼。”他低聲喚道。
他低身將披狼的上身抱進懷裡,臉貼着對方血糊糊的臉,輕輕地道,“小狼……”
天地靜謐,他的身後不遠,林中桃花絮絮,紛紛揚揚飄舞。
“你總是這樣……”他笑道,面色無奈,眼神迷離,“……把自己弄得一次比一次慘,每次我都以爲,這就是極致了,你卻還能再勝一籌……你是故意的麼?”
他摸索着披狼冰冷的脣,低頭將自己的脣印上去,血腥味,還有沙土的味道,他卻似絲毫未感覺到一般,輕柔地、迷醉地舔着,吻着。
良久,他才緩緩退開脣,摸着披狼的臉,抵着他的額頭,看着他緊閉的眼,柔聲道,“你好狠,小狼,你真的好狠……你贏了。”
你把妖孽抓住了。他再也飛不走了。
作者有話要說:寫在前頭。。那啥。。=3= 偶換了米國進口防彈鋼盔。。。
爲防止被掐死,連發至完結=3=。。一日三章的偶要成仙了。。
一直不好意思跟乃們說。。斷手斷腳的其實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