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在傍晚時飄落,越下越大。
整個大地被白皚皚的雪覆蓋起來,看不到屍體,看不到血跡,所有的一切都被掩蓋。
由於唐周的出現,車隊臨時決定不再前進,就地休整。
自有那蔡府的家人上下忙碌,搭起牛皮帳篷,燃起一盆火炭,吆喝着幹這幹那。除了蔡邕、典偱和有了身子的典氏沒有勞作之外,連大丫二丫也跑過去幫忙。
外圍,有成蠡、董鐵帶着巨魔士巡邏。
而董俷則信馬由繮,在雪地上緩行。在他的身旁,有典韋默默跟隨。
從某種程度上說,典韋已經決定跟隨董俷。不過他還要一個機會,一個正式來確認董俷爲主公的機會。雖沒有口稱董俷主公,但對於董俷而言,這其實足夠了。
看着遠處的一片蒼茫,在日間那裡還倒着無數屍體。
可現在,屍體已經看不見了。從董俷站立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白皚皚的天地一色。
天黑的早,遠處營地安頓好的時候,大雪也停了下來。
董俷突然笑了,那笑容卻是很蒼白。
典韋忍不住問道:“董兄弟,你笑什麼?”
“我想起了一句話,倒是和眼前的景色頗有貼切。”
典韋問道:“什麼話?董兄弟說出來讓俺也聽聽,長長見識。”
“呵呵,早年我認識一個很有學問的人,他專研歷史,手裡有一些幾乎失傳的書。以前,我常和他說話,因爲可以長見識。一晃好多年,很多話我都不記得了,如果不是見到這幅景色,連這句話都可能會忘記……呵呵,有興趣聽一聽嗎?”
典韋連連點頭,“連董兄弟都佩服的人,說出來的話,一定是不一般。”
沉吟片刻,董俷緩緩說:“爲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裡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冤冤相報實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真僥倖。看破的,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董俷說的那個人,是他上輩子在山村裡認識的大學生,寒窗苦讀,卻最後淪落山村教書人。時常會發一些感慨,感嘆時局的變化莫測。這《紅樓夢》中的名句,更是逢醉必歌之。村裡人都說他是個狂人,唯一交好的朋友,也就是董俷幾人。
所以,對於這一段話,董俷倒是印象很深刻。
想想那些太平教衆,黃巾賊兵,求的是什麼?爲的是什麼?到了還不是給張角做嫁衣裳。成事了,他們還是普通老百姓;失敗了,只怕也要隨着張角被砍下頭。
至於張角三兄弟,更是追名逐利,最後落得個兩手空空。
此情,配合此景,倒是讓董俷心生寂寥,全沒有了白天那殺人如麻的兇殘模樣。
典韋怔怔的在他身後聆聽。
說實話,他不是聽的太明白,但隱隱覺得,裡面有大文章。
看董俷背影,如同一個披着光環的慈悲家。提錘是巨魔,下馬卻慈悲。這董兄弟究竟是個什麼人?這種複雜的情感,對於典韋而言,顯然是很難理解到其中奧妙。
突然,身後有人鼓掌道:“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說的好,說的好啊!”
董俷扭頭看去,就見蔡邕在唐周和黃劭的陪伴下緩緩走來。
連忙下馬,董俷上前恭敬的問道:“老師,這天寒地凍,您怎麼出來了?”
“若不出來,又如何能聽到阿醜這警世之語呢?說的好,說的好……只是太悲傷了,似乎是看破了世情的隱士。阿醜,說這話的人,可是一個僧人?在何方出家呢?”
董俷張了張嘴巴,心道了一句:我怎麼知道?
可也明白,若沒個說法,只怕蔡邕會很不高興。當下猶豫了片刻說:“那人姓官,我只知道他叫官君策。小的時候,他曾在臨洮落腳,我很喜歡聽他講一些故事。好像是個僧人,但後來他雲遊去了,從那之後,我就再也沒見過他的面。”
“這山野中藏龍臥虎,當真是了不得。”
蔡邕笑了笑,旋即正色道:“不過他說的也太悲觀,只望阿醜你莫要學他那樣消沉。”
“阿醜謹記老師的教誨!”
“好了,到帳篷裡,剛纔唐周和我說了一些事情,也許你會有興趣。”
董俷已經明白了,唐周是他那姐夫李儒安排在太平道的一顆棋子。至於具體的事情,董俷不想問,也懶得去過問。再說,有蔡邕在,也輪不到董俷開口去做主。
一行人回到了帳篷,董鐵帶着五名巨魔士在外面守護。
蔡邕從袖子裡取出了一封信,看着董俷說:“董河東憂國憂民,更有先見之明,一心爲我漢家王朝謀劃,相比起來,我們這些人實在是慚愧。這裡是唐壯士奉河東大人之命從太平教裡偷出來的一份名單。這名單上的名字,真是觸目驚心。”
董俷接過來,在上面掃了一眼。
沒有太熟悉的人名,不過想必蔡邕是知道這些人的來歷。
“唐壯士打聽到了一個消息,說是明年三月初五,太平道的人就會起事。如今他們正抓緊收斂錢財,以裝備他們的黃巾力士。哦,黃巾力士,據說是張角的親衛軍。人數大約在兩萬左右,其裝備之精良,可比許多地方的郡兵還要好一些。”
“有這種事?”
董俷故作詫異的看了一眼唐周,突然笑道:“唐周,你可是辛苦了!”
那笑容,在唐周眼裡怎麼看怎麼覺得有古怪。想起他日間殺戮的手段,唐周心裡猛一哆嗦。
不可否認,在見到蔡邕之後,唐周的確是生了一些其他的念頭。
改換門庭!當初他能從太平教跳槽到董卓的麾下,爲何不能從董卓手裡跳到蔡邕手下?董卓固然是一方大員,看上去位高權重。可比起蔡邕這種名士,還差的遠。
有道是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
這道理唐周是很明白。所以,他把名單送給了蔡邕,以權作是見面禮。可是面對董俷的時候,他感到了一種莫名的壓力。董俷的確是在笑,可卻又笑得是那麼詭異。
好像他的那點心思,都被董俷看穿了一樣。
一股寒意從背後襲來。唐周知道,如果他不馬上表明態度,眼前這殺人魔王,絕對會置他於死地。蔡邕雖有名望,可現在畢竟也是依靠着董俷來保護,能說什麼?
這一會兒的功夫,唐周的心思就轉了好幾轉。
上前一步道:“少主公,以周之見,蔡先生最好是往河東,和主公說明白後,也算是有個強力的外援。否則,伯喈先生孤身入京,只怕是對付不了京中的宵小。”
“你真的這麼想?”
“此乃周,肺腑之言。”
董俷呵呵的笑起來。這傢伙生的是一副水晶般的玲瓏心,這見風使舵的本領不差。不過也不能否認,這樣的人在亂世中也許更有前途。因爲,他們能分辨是非。
唐周這次再看董俷的笑容,就感到沒那麼可怕了!
暗自出了一口氣,只覺得背後都被冷汗溼透。媽的,以後絕不能在這妖物面前耍心眼兒。
這兩人的心思變化,蔡邕沒有看出來,可是卻沒有瞞過黃劭的眼睛。
他淡淡一笑,心道:主公不差,不但有勇,更有謀略。跟着他,前途一定很光明。
不能就這樣讓唐周搶了風頭,黃劭突然問道:“唐兄,劭也曾在太平道下討過生活,故而有一事請教。太平道中近來可有什麼動靜?我是說,一些很異常的動靜?”
唐周沉吟了一下,“黃兄客氣了……你不提,我還沒想起來。這幾天道中的確有點不對勁兒,在各路口派了很多人馬查探,似乎是在找什麼人。反正,從東郡往河內,從管城到河南尹的道路都安排有耳目……少主公,他們不會是找你吧。”
董俷心裡一沉,擡頭看向了蔡邕。
如果道路都被封鎖了,那可就真的有些麻煩。
蔡邕卻看着桌案上的名單,流露出了擔憂神色。他輕聲道:“阿醜,這名單上的人,雖大都是一些小官員,可人數太多,更兼在朝中多擔任重要部門的官吏。只要我們一出現在雒陽,恐怕就會立刻被發現。想要上達天聽,似乎困難很多。”
唐周也點頭,“沒錯,這也是周遲遲未與老主公報告的原因。”
董俷大手捂着嘴巴,沉吟了許久後說:“老師,我們現在有幾個問題要解決。第一個問題是,東郡到河內的路被封鎖,要硬闖的話,我擔心會出危險。第二個麻煩,如果我們硬闖,那太平道的注意力定然會集中在老師身上。即便老師到了河東,恐怕也很難實施我們的計劃,反而會讓他們把注意力集中起來,對付我爹。”
蔡邕點點頭,“不錯!”
“這第三個麻煩,李大目要爲他的侄子報仇,肯定會對我們如影隨形的跟隨……老師,這三個麻煩如果不解決的話,恐怕我們很難抵達河東,更無法上達天聽。”
“阿醜,你可有什麼辦法?”
董俷沉思半晌後,起身道:“爲今之計,就是轉移太平道的視線。同時我們要分批行進,絕不可以像現在這樣大隊跟隨。先生的安危最重要,我可以派董鐵和成蠡帶十人護送,孤身前往河東。典大哥的家人和劉大哥的家人第二批出發,我會派二十名巨魔士護送。如果再加上蔡府中的人,一百人當能夠保典大哥一家無憂。”
典韋在旁邊聽董俷這麼安排,不由得點點頭,“這樣也好。”
蔡邕忍不住問道:“那又如何吸引太平道的注意力?”
“俷親自帶領一批巨魔士,一人雙騎,襲擊太平道的道場,把他們的目光吸引過來。”
“啊!”
聽到董俷這句話,帳篷裡的人都嚇了一跳。
蔡邕連連擺手,“阿醜,這不行,這絕對不行。太危險了,這樣一來,你可就危險了!”
“爲了吸引太平道注意力,爲了老師能順利除奸,些許危險又算得了什麼?只要能把太平道一網打盡,還我大漢江山一個朗朗乾坤,俷願拋頭顱,灑熱血而不悔!”
所有目光一下子集中在了董俷的身上。
那張看上去奇醜無比的臉,此刻在蔡邕眼中,卻是無比的可愛。
大漢有此忠臣良將,怎麼會亡?怎麼會亡?
典韋拔身而起,推金山倒玉柱一般的拜倒在董俷面前:“主公在上,典韋願隨主公一起,還我大漢朗朗乾坤。”
黃劭也跪倒在地,“劭雖不才,無縛雞之力,但願跟隨主公,以效綿薄之力。”
就連一向很自私的唐周,也不僅被董俷這番話所感動。不過他還保持冷靜,沒有說話。
蔡邕走上前,握住董俷的手,“阿醜,你可要想清楚了,此行……兇險萬分啊!”
董俷低下頭,沉吟半晌。
猛地擡起頭大聲道:“爲大漢江山,雖千萬人,俷亦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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