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絳衣對於大隊人馬的行軍紮營所知不多,一路上只瞧着義軍的連營重重疊疊,旗號繁多,顯得頗有聲勢,只是她又見華不石的臉色越來越沉重,忍不住開口問道:“這些義軍的營寨,你可是覺得不妥麼?”
華不石皺眉道:“不僅是不妥,簡直就是一無是處!哎,這連營看上去重疊交錯,其實卻安扎得全無章法,有不少營寨不僅未能借助地勢之利,反是紮在了最不適當之處,而且各個分寨之間連接亦是不好,有許多破綻會被敵人所乘,一旦打起仗來定成大患。”
楚依依道:“這次統領義軍的大帥是綽號‘紫金樑’的王自用,他的‘金樑寨’乃是晉境最大的義軍營寨,麾下有上萬人馬,應當不至於如此無能纔是。”
華不石想了想,說道:“依依夫人言之有理,或許其中另有內情。”
說話之間,四人已馳到了營寨門口,卻見營門旁邊站着一名白袍小將,正是李過。
見華不石到來,李過迎上前拱手道:“鴻基叔父吩咐小侄在此迎候石公子,公子一路上辛苦了!”
華不石還禮道:“剛纔我們在城外四處察看了一下,倒是叫李將軍久候啦!”
李過道:“石公子何須與小侄客氣,我們一起進營吧!”
當下幾人盡皆下馬,與李過一同走進了營寨。
碧蘿寨的三千步兵,混在義軍近五萬人馬之中實在不算顯眼,這處營寨也紮在東南城牆外面的一處高地上,正處在連營的邊角之地,距離懷慶的東、南兩座城門均是甚遠,雖然出兵不便,倒也甚是安全,不必擔心敵人前來突襲截營。
李自成就在離寨門不遠處的一座偏帳之中,當李過領着華不石一行人走進門時,他正與田見秀、郝搖旗三人圍坐在桌前,卻都顯得有些愁眉苦臉。
見禮之後,衆人重新在桌邊坐下,卻一個個都沉默不語。
李自成等人既不開口,華不石亦不說話,楊絳衣和楚依依就更加不便言語,帳中竟是一片寂靜,沒有半點聲音。
直過了半晌,郝搖旗忽然一拍桌子站起身來,大聲道:“他奶奶的!在這裡乾坐着實是氣悶,老子去找兩口酒喝,回帳篷睡覺去!”
李自成一瞪眼,喝道:“搖旗,給我坐下!”
郝搖旗本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粗魯脾氣,卻是極聽李自成的話,當下只哼哼嘰嘰了幾聲,在帳中走了兩圈,又在桌前坐了下來。
李自成向華不石道:“石兄弟莫要見怪,日間吃了敗仗,是以大傢伙都有些氣悶。”
華不石神色一動,問道:“義軍開到懷慶城纔不過一日,營寨剛剛紮下,怎生就打了敗仗呢?”
“惡狗門”的一行人跟在義軍的大隊人馬之後,相距一日的行程,比義軍晚到一天,今天午後纔剛到慶陽鎮,華不石自不知道義軍抵達以後的情形。
李自成嘆了一口氣,一時尚未答話,郝搖旗卻是口無遮攔,道:“還不是王自用那個大草包,盡他孃的瞎指揮,說甚麼要攻其不備,才害得咱們剛來就吃了個大敗仗!”
李自成道:“搖旗莫要胡說!見秀,還是你講給石公子聽吧。”
田見秀答應了一聲,向華不石述說起其中的詳情。
原來昨日義軍的大隊人馬行近至懷慶城西三十里時,有探馬報告說懷慶城的城門未關,吊橋也未拉起,城裡的官軍似乎毫無所覺,並不知道義軍前來。
當時有人便向大帥王自用獻計,應當趁機強攻,說不定可以直接衝進城去。王自用深以爲然,便傳令叫義軍中的騎兵,立時集結起來準備攻城。
在兵器裝備普遍十分簡陋的義軍當中,騎兵可算是最精銳的部隊,且人數不多,總共也只有兩千左右。而爲了彌補兵力的不足,王自用又安排了六千戰力較強的步兵跟隨其後,李自成的部隊也在其中。
按照王自用的想法,騎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入城中,後面的步兵再掩殺過去,官兵來不及防範必定遭受重創,義軍便可以一舉攻下懷慶城。僅用一日就拿下堅城,這實在是一個了不起的大勝。
只可惜實際的戰況與這位王大帥的預想卻相去甚遠。懷慶城毫不設防的模樣,原來全都是假象,這本就是懷慶總兵餘爵設下的誘敵之計,其目的便是引義軍來攻。
當大隊騎兵衝到城牆前五十丈內,城門才忽然關閉,吊橋也被拉起,此時有一半的騎兵已經衝過護城河,立時就被阻斷了去路,進退不得。而城牆上涌出大量的官軍的弓箭手,一時間箭如雨下,弩車和投石器等遠程軍器也大發神威。
騎兵本就沒有進攻城牆的能力,衝到城下立時就成了活靶子,立時就被射倒了一片。沒過多久,衝過了護城河被困住的騎兵就已盡數被消滅,而尚未過河的騎兵調頭退逃,亦被射死了不少。
義軍六千步兵隊伍本是跟在騎兵的後面,也已經衝到了距離城牆百丈之地,前方騎兵倉惶敗退,也來不及避開,頓時人馬相撞,自相踐踏,一片大亂。李自成立刻下令變爲楔陣,把奔逃回來的騎兵硬擠向兩側,兵士平舉大盾緩慢後撤,纔算是穩定下局勢。
這一戰下來,義軍兩千騎兵幾乎全部覆沒,只剩下不到三成,大多數還受了傷,已形不成戰力,而六千步兵也傷損了數百人,可謂是一場慘敗!碧蘿寨的人馬雖訓練有素,且李自成應變迅速,卻也被撞傷了四五十人。
幸好城中的官兵只是放箭和投射巨駑石塊,沒有直接衝殺出來,否則義軍騎兵敗退之時亂成一團,根本無力抵禦,再要被追殺只怕還得傷亡得更多。
田見秀說完戰況,又道:“昨日首戰就大敗,王大帥也是灰頭土臉,義軍之中有不少弟兄都抱怨他指揮不力,不願服從他的管束,便是在城外紮營時,也有好些路人馬未聽從他的號令。”
聽了此話,華不石才明白爲何城外的連營會如此散亂不堪,原來是多路義軍都未遵號令,各行其是的緣故。
他沉默了片刻,道:“勝敗乃是兵家常事,懷慶府的總兵餘爵也可算是官軍中的名將,不慎中了他的計謀,一時失利倒也用不着過於沮喪,況且只損失了千餘人馬而已,並沒有傷到筋骨。”
李自成搖頭道:“五萬大軍前來攻城,傷損千餘自不算甚麼大事,只不過現下各營的兄弟士氣大損,許多人對王自用都失了信心,不願服從,這般一盤散沙的部隊,還怎麼打仗?”
戰場之上,只有令行禁止方能成軍,與千餘騎兵的損失相比,各路義軍不遵守號令纔是更加嚴重的問題。聽到李自成此言,華不石自是知道他所言是實。
這五萬義軍之中,大部分都是未經過正規操練的農民,就是三十六營的各營首領,其實也多是農戶出身,真正懂得統兵作戰沒有幾個,要說他們是一羣烏合之衆也並不爲過。如今唯一所能依仗的,只有人數多這一點優勢,而如果各營盡皆各行其是,不能服從統一指揮,兵力再多亦無用處,想在十日之內攻下懷慶城實是毫無希望。
華不石問道:“不知王大帥對攻城可做了安排麼?”
田見秀道:“王大帥下過了命令,今日各營休整一天,明天開始大舉攻城。他已分派了十八營的兄弟,分別攻打四座城門。”
華不石道:“首戰失利,略做休整確是應該,分出兵馬齊攻四門,應當也算是合理。”
郝搖旗卻“呸”了一聲,道:“合個甚麼理!王沒用那草包分派的十八營,盡是一些裝備差,又沒甚戰力的隊伍,叫他們拿幾根竹竿去攻城,能攻下懷慶來才叫活見鬼!我看明日又得大敗一場,大概還得死不少人!”
華不石凝眉道:“這又是什麼道理,他爲何要做如此安排?”
李自成嘆了一口氣,道:“王大帥敗了一仗,現在大夥兒人心浮動,那幾路大隊義軍他都支使不動,卻又捨不得派他自家‘金樑寨’的兵馬,也就只能調用一些小股的隊伍去攻城了。若明日再敗上一陣,義軍兄弟的心只怕就更要散了。”
三十六營的五萬人馬,與其說是一整支隊伍,其實是由許多路義軍組成的聯盟,“紫金樑”王自用,準確地說應當稱作盟主纔是。攻打懷慶城獲取糧草固然與所有義軍的生存相關,可若是接連吃敗仗,各路人馬也難免要生出異心,爲自家的後路着想,再想團結起來協同作戰就更加困難。
華不石沉吟了良久,纔開口問道:“眼下情勢不利,不知鴻基兄有何打算?”
李自成道:“我也沒甚麼其它的打算。看眼前這般形勢,要在十日之內攻下此城只怕是不成,但高闖王待我李鴻基恩重如山,我卻是不能負他,也不能辜負碧蘿山的兄弟們,就算要戰死在城下,我也無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