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豫境中沒有旱災,但亦是盜匪橫行,並不安全,這些流民不被官府所容,要尋找一個合適去處,謀得生路自也不容易。先前華不石爲了保護他們,不惜下令列陣迎擊官軍,是這些流民親眼所見,如今既然沒有別的去處,當然是先跟着“惡狗門”的人馬走更加安全一些。
終於贏得這些流民的信任,華不石實不知是該笑還是該哭。從甘林鎮起就帶上的這麼一個大包袱,原以爲只須護送他們一兩日,進了豫境這些流民就會自行離去,沒想到卻變成了這種結果。
“石公子不用着急,就讓他們跟在後面吧!”出言勸慰的卻是李過,“碧蘿山寨裡已經有了上萬的流民,公子把這千餘人帶去,鴻基叔父想必也會收容的!侄兒這次出來所帶的糧草還算充足,大家只省着點吃,此去崤山一路上倒也不會讓他們捱餓。”
“如鴻基兄能收容他們自是最好,不過這一路之上可要拖累李將軍了!”華不石道。
李過笑道:“石公子怎說這等見外的話?李過也是貧苦出身的人,並非沒有憐憫之心,就算公子不提我也會帶上他們的!”
※※※
此去崤山有十日的路程,要經過伏牛山和熊耳山,皆是豫境中的大山脈。
爲避開官軍,大隊人馬不能行走官道,只能在山野中的小道上穿行。好在李過對這些山地的路徑皆是熟識,並沒有迷路之虞。
豫境中的山脈都不是很高,也算不上險峻,但山上樹木卻大多幽深茂密,山間的道路甚是曲折難行,也都是盜匪時常出沒的地帶。
李過率領的義軍和“惡狗門”霹靂營共有近八百人馬,尋常的黑道土匪自是不敢來打他們的主意,就算在山野間紮營,也沒有受到騷擾。
人馬曉行夜宿,行進得並不快,十日之後,已來到熊耳山與崤山的相交之處。
“石哥哥快看,那邊的山峰好高好大好好看!”小寧寧歡聲叫道,臉上滿是興奮之意。
這十來日的路途不再有危險,小女孩的玩性甚大,不甘心和父母坐在馬車裡,就纏着要和華不石一起騎馬。於是每天華不石都抱着她同乘,就象是當初在甘林鎮上帶着她遊玩時一般。
當日甘林鎮周圍的風景其實並不算佳,遠比不上豫境中的山林景色。小寧寧以往在荊州老家從未出門遠行,更沒有過這等大山,如今整日都興高采烈,把這一路上的行程當成了遊山玩水一般。
順着小寧寧手指看去,華不石果然瞧見遠方的山脈比前幾日所見的伏牛山和熊耳山都高大挺拔得多,尤其是有一座巍峨的險峰高聳入雲,極是雄偉,當即問道:“李過將軍,那邊可就是崤山了麼?”
李過道:“不錯。此處已經到了六百里崤山的山口,遠處那一座最高的山峰便是碧蘿山。”
“我要爬到那座最高的山上去玩!”小寧寧叫道,“石哥哥帶我去,好不好?”
華不石莞然笑道:“好吧,等我們走到了山下,哥哥姐姐就帶着寧寧上山去玩。”
那座山脈雖然看似就在眼前,其實還相距着數十里地,當真要走到山下,至少還需要半天的時間。
小寧寧的圓臉之上露出喜色,但片刻又嘟起小嘴,拉拽着華不石的衣服叫道:“寧寧現在就要去,石哥哥讓馬兒走快一點嘛!”
她本就是一個似粉團兒般可愛的小女孩,這般撒起嬌來,就連華不石也大感吃不消,只得應道:“好了好了,石哥哥這就讓馬走得快些。”
卻在此時,只聽見前方“咣鐺”地一聲,竟是一聲銅鑼敲響,然後“咚咚咚咚”的卻又是一陣鼓點的聲音。這位大少爺不由得一驚,連忙擡眼看去,卻見前方遠處的山路上旌旗飄揚,竟有不少人馬出現。
黑道強人現身劫道時,倒是時常會敲銅鑼放響箭,但是這般又敲鑼又打鼓的卻不多見。
一旁的李過卻喜道:“石公子,是鴻基叔父帶着碧蘿寨的弟兄們,下山來迎接你啦!”
華不石定睛凝望,果然瞧見這些人馬均是與李過的手下一般的裝束,亦打着“闖”字大旗,而三匹馬正飛馳了過來,騎在中間一匹黑馬上的人高顴深眼,長着一隻朝天鼻,正是曾在舞陽城中見過一面的“八隊闖將”李自成!
當日在棲鳳樓中,李自成裝扮成一個沒有錢嫖妓的鄉巴佬,差一點就被龜奴趕出門去,而此時卻是一身戎裝,青袍黑甲,頭上所戴的寬沿皮氈帽頂紅纓飛舞,腰上挎着四尺長的重鐵劍,全然是一幅威風凜凜的大將軍模樣,哪裡還有半點當日的那種窮酸萎瑣?
片刻之間,李自成已縱馬馳到了近前。他翻身跳下馬來,把繮繩隨手一扔,幾步就走到了華不石的馬前,朗聲笑道:“上次見到石兄弟一面,已是兩年前的事,如今兄弟來了我豫境的碧蘿山寨,當哥哥的定要親手給你牽馬墜鐙才行!”
他說着便伸手來拉的華不石座騎。
華不石哪能當真讓李自成爲自己牽馬,也連忙跳下馬來,伸手握住他的大手,說道:“鴻基兄千萬莫要客氣!小弟此次前來,已是多虧了兄長派李過將軍前往接應,才能夠平安到此,日後只怕是還要給鴻基兄增添不少麻煩。”
兩掌相握,李自成大聲道:“石兄弟還說我客氣,自己怎生說出如此見外的話?你我兄弟本是一家人,你的麻煩就是我的麻煩,只要石兄弟開口,當哥哥的決沒有第二句話!”
他一邊說着話,猿臂一攬,給了這位大少爺一個大大的熊抱。
“洞庭幫”幫主馬五花,本就是長得甚是醜怪的人,李自成是他的胞弟,自也有幾分掛相,相貌之醜怪並不在其兄之下,而舉止言語的爽朗不羈亦是同出一轍。華不石被他這一把抱住,儘管有些突兀,卻頓時就想起了當日在長沙城中與馬五花結拜時的義氣,心中不由得一暖。
二人摟抱片刻,李自成才總算是鬆了手,說道:“聽石兄弟的口氣,是不是有甚爲難的事情?若是有儘管說來,也好讓當哥哥的幫你!”
華不石的爲難事情不是別的,正是跟在隊伍後面的流民無處安置。
雖先前聽李過說過,李自成的碧蘿山寨中已收容了許多流民,但這千餘流民畢竟是一個不小的負擔,要收容下他們,所消耗糧食便不在少數,而他與李自成之間就算有馬五花這一層結義兄弟的關係存在,卻也僅是第二回見面,這等要求自是不太好開口。
華不石正想着要出何開口時,一個嬌脆的聲音道:“石哥哥,你答應要帶寧寧到那邊山峰上去玩的,快點走嘛!”
說話正是小寧寧。她早先瞧見李自成生得醜怪,一直縮身躲在了華不石的身後,到此時才跳了出來,卻用小手直拽華不石的長衫下襬。
李自成乍見到這麼一個精靈般的小女孩,臉上頓時笑意盎然,問道:“這小姑娘是誰,可是石兄弟的親戚?”
華不石搖頭道:“她是從鄂境荊州府而來,家鄉受了旱災,隨着父母到豫境謀生,一路之上一直都跟着小弟。”
他俯臉對小寧寧道:“快去告訴李叔叔你叫甚麼名字,今年幾歲。”
小寧寧畢竟家教良好,也甚是乖巧,立時上前曲膝福了一禮,說道:“小女子黃若寧,今年十歲啦!給李叔叔請安!”
李自成哈哈大笑,伸手把寧寧扶起,撫着小女孩額頭上的烏髮,說道:“好個可愛的小丫頭!等回頭有了空閒,李叔叔帶你到碧蘿山上去玩個遍!”
他忽然若有所悟,道:“石兄弟,你的爲難之事,莫不就是跟着你們的這些流民麼?嗨呀!這點事情兄弟何須放在心上?只要他們願意,都可在我們碧蘿山住下來,只要我李闖將還有一口飯吃,就不會讓他們餓着!”
聽了此話,華不石不由得有些動容,躬身一揖道:“若是如此,小弟便要替這些流民謝過鴻基兄了!”
在當今亂世之中,流民饑民遍地都是,低賤如同草芥,沒有人把他們的生死當成一回事,更絕少有人願意幫助他們。就連華不石自己,亦是隻能夠護送他們一程而已,若要收容下這許多人,這位大少爺也自知沒有能力做到。
如果說先前華不石心中的那一分感動,只是因爲李自成的長得與馬五花相像,此刻的感激,卻是因爲李自成願意收容下這些流民的仁義心腸。
李自成卻似是毫不在乎,一把將華不石扶住,說道:“你我本就是兄弟,何須這般見外?來來來,我再給你引見幾個人!”
李自成要向華不石引見的,就是與他一同騎馬過來的兩人,他們皆是李自成手下的大將。一個白臉短鬚,身材挺拔的將軍名叫田見秀,而另一名臉膛顏色黑如鍋底,虯髯滿腮,身形如同粗鐵柱的巨漢則是郝搖旗。
按照李自成的介紹,這位田見秀乃是他的陝境米脂縣的同鄉族弟,還曾經中過秀才,而郝搖旗本名叫郝永忠,只因曾經當過掌旗官,且做戰十分驍勇,大旗在他手中從未倒過,才得了這麼一個“好搖旗”的外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