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的事情,是你做的?”舅甥倆到了後頭的屋子裡,老僕端上茶水糕點,就被趙適揮退,看着門關上,外頭庭院裡靜悄悄的沒有第三個人影,他臉色變幻不定,好一會兒,才咬着牙問,“或者說,是你推波助瀾的?!”
容睡鶴端起茶水淺抿一口,平靜道:“不錯!”
“爲什麼?!”趙適雖然問之前,心裡已經認定了,此刻聞言,還是忍不住感到怒火迸發,幾乎想將面前的茶碗砸到他腦袋上去,他深吸了口氣,勉強按捺住暴怒的情緒,低聲質問,“且不說北疆軍攢點家底何其艱難,就說你讓孟伯勤帶着人馬輜重還有對北疆對長安對整個中土的瞭解,前往茹茹……對咱們,對你,有什麼好處!?”
“舅舅可想過,不讓他去茹茹,讓他繼續待在大穆,會是什麼結果?”容睡鶴平靜的說道,“鄭侯等人雖然不在了,可偌大孟氏,耗費數十年心血,對孟伯勤的栽培還在!”
“八十萬北疆軍,向着孟伯勤的人,本來就佔着大頭!”
“此番孟氏死傷慘重,北疆軍中,對於孟伯勤不無同情!”
“就算孟伯勤才幹不算非常出色,然而有着這份基礎,他盤桓北疆不去,舅舅自認可有什麼法子,在短時間內解決他?”
趙適沉默,過了會兒,他冷冰冰的說道:“我確實才疏學淺,不然也不至於被孟伯勤壓制這許多年!然而正如你所言,由於鄭侯等人的死,軍中對孟伯勤頗爲同情!”
“所以孟伯勤倘若一直不肯南下爲鄭侯他們報仇雪恨的話,這份同情,少不得要轉爲輕蔑與不屑!”
“至於說南下,孟伯勤這樣才幹不怎麼出色的將帥,盤踞在孟氏幫他經營多年的北疆也還罷了,遠道伐師,他就算勉強應付下來,必然也是錯誤百出!”
“到那時候,就是咱們的機會!”
“如今你縱容着孟歸羽攛掇這堂兄將北疆鬧的這天翻地覆之後甩手而去……有了茹茹做靠山,少不得立刻掉頭過來攻打冀州!”
“我且問你,這會兒的北疆,要拿什麼來抵擋?!”
說到末了一句,趙適實在按捺不住胸中怒火,聲音一個拔高,幾近咆哮!
然而容睡鶴兀自心平氣和:“抵擋?孟伯勤此去,匯合了茹茹,也不可能來打北疆,所以何必考慮抵擋?”
趙適怔了一怔,道:“什麼意思?”
“因爲茹茹根本不知道我在這裡,茹茹這會兒最想殺的就是我,他們要打大穆,首選的目標怎麼都該是西疆!”容睡鶴淡淡說道,“舅舅該曉得,他們的新任可汗那伏真,曾經做過我的俘虜,就算做了可汗之後,也一度被我威脅,嗯,應該說,迄今他都對我心存忌憚,欲殺我而後快!”
“只不過他如今剛剛做了大汗,即使汗位是登辰利予親自傳給他的,未免還需要段時間鞏固地位,且他好友圖律提在我手中,多少讓他投鼠忌器……故而沒有敢立刻對西疆動刀兵!”
趙適皺着眉,說道:“這個事情你纔來北疆的時候就同我說過,你拿幫登辰利予養兒子孫子作爲條件,換取登辰利予駕崩之前幫你陰那伏真一把!教他放棄攻打西疆,轉道北疆……我當時就說了,這個計劃很好。爲什麼這纔過去幾天,你就換掉了?”
“是你習慣了這樣的朝令夕改,還是你從一開始,所說的計劃,就是騙我的?!是你知道我根本不可能同意你將孟伯勤攛掇去投靠茹茹,存心先講了個我會接受的計謀做幌子?!”
容睡鶴笑了一下,笑容難以捉摸,猜不透他心思,只聽他緩緩說道:“舅舅何必如此生氣?我給您一一道來緣故就是!”
就說着,“舅舅,首先,讓孟伯勤一不做二不休,索性率部投靠茹茹,而且走之前還將冀州城內外弄個天翻地覆,盡力留給您幾位一個爛攤子!這麼狠毒的謀劃,與我一點關係都沒有,全是長安那位崇信侯的手筆!”
趙適不太相信:“就算那孟歸羽乃是孟氏四房子弟,素來不受族中寵愛。與孟伯勤到底是打斷骨頭連着筋的堂兄弟!在以前興許還有點疙疙瘩瘩,這會兒鄭侯等人死傷殆盡,偌大孟氏就他們兄弟倆撐着,居然不互相扶持,反給兄弟出這種餿主意,這是瘋了麼?!”
又說,“何況孟歸羽趁着此番長安之變,纔得到執掌禁軍的機會。若果曉得他堂哥一家子叛國,他那個禁軍統領的位子,還坐得穩?!”
最重要的是,“禁軍已然分裂!就算沒分裂,統共的四十萬大軍都在孟歸羽手裡,這種長年駐紮御園、多少代都沒見過正經戰場長什麼樣的軍隊,豈能是邊軍的對手?!”
“孟歸羽放着孟伯勤這個堂哥不拉攏,反倒將他哄去敵國,難道他竟狂妄到以爲做了禁軍大統領,憑着手裡那點兒人馬,就能橫掃天下,所以完全不需要孟伯勤的幫忙?!”
“舅舅,孟歸羽若要橫掃天下,爲什麼只靠他手裡的那點人馬?”容睡鶴聞言,搖頭道,“莫忘記三大邊軍跟沿海水師,這會兒都還在按兵不動!”
“我是根基淺薄不好動;南疆軍是吃不準將來如何不敢妄動;北疆軍則是您跟孟伯勤互相牽制動不了!至於沿海水師,由於這些年來朝廷的不上心,跟西疆軍之前一樣,一直在敗落,且水師一身本事都在水上,長安的局面,三大邊軍都沒動,他們也不想冒險摻合。”
“所以孟歸羽根本不需要考慮靠着現在手裡的那點兵馬做太多事情,他只要幹掉高密王就好!”
“高密王一旦身死,陛下就可以返回長安,親自駁斥‘替身’之語!”
“陛下再是公認的昏庸,終究是這天下名正言順的主人!”
“迄今上林苑沒有什麼像樣的援軍,就是因爲天下人不確定他是否還活着,生怕做了大逆不道之人的幫兇,所以裹足不前!”
“一旦曉得陛下還在,一切都是高密王的胡說八道……舅舅以爲,那些觀望的州縣,還會繼續躊躇麼?必然是紛紛勤王的!”
容睡鶴說到此處,淡笑了一下,“然後,救駕有功,又是太后親侄的孟歸羽,自可以藉此大勢,討伐我了!”
“畢竟,我跟高密王關係再壞,終究是嫡親父子,不是嗎?”
趙適臉色一變,喃喃說道:“若孟歸羽打的是這樣的主意的話……那麼他確實不需要太在乎孟伯勤了!”
因爲只要天子在手,握着大義名分,哪怕守不住長安,大不了且戰且退,讓宣景帝跟太后移駕後方,徐徐圖之。
屆時除非容睡鶴有能力橫掃天下,不然這麼耗下去,敗亡不過是遲早的事情!
畢竟容睡鶴雖然是天子親侄,又是公認的有才幹,之前舒氏姐妹還一度要將他過繼到宣景帝名下爲儲君,但由於種種緣故,這事兒到底沒辦成。
所以他還是高密王的子嗣。
那麼孟歸羽到時候勸說宣景帝從宗室裡另外挑個晚輩過繼,立作嗣子,容睡鶴的起兵,就是造反,就是叛亂,就是弒親!
是板上釘釘的不義之舉!
這樣他所有的出色,都只能總結成一句:卿本佳人,奈何爲賊?
而孟歸羽既然打算這樣來對付容睡鶴,孟伯勤的存在,哪怕不算堂兄弟之間的恩怨,衝着孟伯勤的兵權,也要成爲這堂弟的眼中釘肉中刺了!
畢竟,孟歸羽挾天子以令諸侯,號召天下共同討伐容睡鶴,現成的理由就是高密王是反賊,是逆王,意圖弒君,這樣的罪行,株連家人,尤其是手握兵權的親生兒子,是理所當然的!
但孟伯勤呢?
這是孟歸羽的堂兄,根本沒法用同樣的方法來對付。
最要命的是,孟太后還在。
而孟太后在孟氏四方人裡,是最偏愛大房的。
孟伯勤本來就是太后最寵愛的侄子沒有之一,這會兒在鄭侯等人統統罹難的情況下,太后對孟伯勤會有多維護,簡直可想而知!
哪怕孟歸羽嘔心瀝血的保護了太后跟宣景帝,一旦孟伯勤率軍前往,與太后匯合,太后十成十會將孟歸羽的功勞忘記到腦後,可着勁兒的幫孟伯勤在宣景帝跟前要好處!
到那時候,孟歸羽不啻就是給這堂兄做墊腳石了!
就算弄死太后也不行,一來孟歸羽的計劃即使一切順利,很多事情上,少不得也需要太后的幫忙,畢竟他根基比容睡鶴還淺薄,名聲也遠不如容睡鶴響亮,可不是什麼場合都鎮得住場面的!
二來,孟伯勤手握兵權,還是大穆最能打的北疆軍。哪怕沒有太后拉偏架,一旦進入京畿,堂兄弟倆誰說了算……可真不好說了。
是以孟歸羽索性設法攛掇這堂兄叛逃茹茹!
如此,算是提前剷除了一個後患,他接下來只需要全心全意的擺平高密王父子就好!
趙適思索半晌,頹然說道:“然而孟歸羽要怎麼解決因爲孟伯勤的叛變牽累他的問題?”
“痛斥孟伯勤,自己接任孟氏家主之位,開祠堂革除孟伯勤一家。”容睡鶴輕描淡寫的說道,“甚至打着清理門戶的旗號,懸賞其頭顱……反正他對孟伯勤嫉恨已久,怎麼狠怎麼來。噢,太后這會兒不管心裡怎麼想的,人在他手裡,少不得也要配合。”
頓了頓,他說,“順帶,再放放心心的全盤接手孟氏在整個大穆的遺澤!”
趙適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你好像不意外?莫非你當初同他接觸的時候,就看出來他是這樣的人了?那你還敢用他?他如今的權勢地位……已經超出你的控制了吧?你不覺得懊悔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