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金一邊說,一邊從身邊的一個皮包裡摸出了一本厚得像是一本大字典一樣的筆記本。這是一本有着白色的封皮的很樸素的筆記本,封皮上用紅筆寫着一行文字:“《聖經》筆記。”
幾個人便圍了過來。費金翻開扉頁,一行字便映入了大家的眼睛:“我來不是讓地上太平,乃是讓地上起刀兵……”
幾個人都知道,這是《聖經·馬太福音》中的一段。這位託雷斯神父將這一句放在這裡,顯然大有深意。
接着往後翻,便是一段序言一樣的文字,字跡很潦草,看得出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託雷斯神父非常的激動。
“剛纔在禱告的時候,一個思想的火花突然出現了,它似乎只是一閃,卻一下子照亮了我。不,這不是火花,而是黑沉沉的深夜中的,一道足以將天地分開的閃電,甚至於,是一個神蹟,就像當初,天主說:‘要有光’。
許多年來,我在修道院中研習《聖經》以及那些神學家們的著作,一點點地遠離了上帝創造的這個美麗的世界。我和這個世界漸漸地隔膜起來了,而我不但不以爲意,甚至還以爲自己越是遠離了人羣,遠離了世界,便越是接近了上帝。現在回想起來,完全是發暈!滿滿地都是自以爲是、自高自大的傲慢的臭氣。
在剛纔的那道光的啓發下,我突然想到了《聖經》和世界其實並無隔閡。《聖經》是上帝說的話,而世界呢,它不也是上帝的創造嗎?就像我們要了解一位作家,看他的自傳固然是一個快捷的途徑,但豈能因爲看過了他的自傳,便認爲已經不再需要看他的其他創作了?如果一個讀者,僅僅看了某個作家的自傳,就自稱瞭解了這位作家的一切,那這是何等的傲慢呀。而我們怎麼可以說,我們因爲看了《聖經》,便可以將整個的世界——上帝最重要的創造全然棄之不顧呢?所以,那些自以爲手裡捧了一本《聖經》便可以對着整個世界閉上眼睛的人,全都犯下了傲慢的罪行。
我們不但要看《聖經》,更要看世界。
於是我將自己的想法和修道院的院長說了一下。但他卻告訴我:‘年輕人,你的思想很危險呀,你的一隻腳已經踏入了異端的境界。撒旦進了你的心,蠱惑了你,趕快拋棄你的那些不合時宜的想法,回到正統中來吧!’
這時候,《聖經》中的一句話,突然出現在我的腦海中:‘你們這假冒爲善的文士和法利賽人有禍了!因爲你們好像粉飾的墳墓,外面好看,裡面卻裝滿了死人的骨頭和一切的污穢。你們也是如此,在人前,外面顯出公義來,裡面卻裝滿了假善和不法的事。’
‘法利賽’這個詞出自舊希伯來語,我們知道,它的意思就是‘分離’,指一些爲保持所謂的純潔而與俗世分離的人。他們嚴格的依照摩西的律法來生活,自以爲虔誠,但是卻被耶穌這樣斥責。這是爲什麼呢?有人跟我說,法利賽教派的出發點是好的,是爲了嚴守上帝的律法,保持心靈的純潔,只是後來他們偏離了正確的道路,變得自滿、傲慢而僞善。
但是,‘法利賽人’真的只是後來才偏離了正道嗎?不,在這個教派出現的時候,從他們打算和上帝創造的世界分離的時候,傲慢和僞善的種子就已經種下了。因爲如果僅僅是分離,就能符合上帝的意志的話,耶穌爲什麼要來人間,他難道不能走進沙漠便不再回來了嗎?他又爲什麼要去爲那些罪人們背起十字架?這不就正表明了,神的意志並不願意與世界分離嗎?所以,法利賽人這支箭在射出去的時候,就已經偏了,一開始只偏了一點,但箭越是往前飛,偏離得就越多也越明顯。
於是我告訴院長,我要離開修道院,到世界上走一走。院長見我並沒有理會他的勸誡,便大發雷霆,但這並不能阻止我離開修道院……
在法蘭西各地的漫遊中,我注意到,法蘭西正在日益分離爲兩個世界。一個是窮人的世界,他們飢寒疲憊,幾乎生活在地獄中,毫無快樂和幸福可言。不,不是幾乎生活在地獄中,而是地獄就在人間。據說但丁曾經親眼看到過地獄的大門,那上面有一段可怕的銘文:“你們進來的人,將一切希望都捐棄了吧。”飢寒,痛苦其實還不是窮人們最大的災難,他們最大的災難就是,他們看不到任何的希望。是的,地獄並不遠,並不在地底下,它就在人間。
耶穌的第一個神蹟是什麼?是在加利利的迦拿娶親的筵席上。當時主人的酒用盡了。在娶親的時候都沒有酒喝,自然是窮人了,歷史家說格尼薩萊斯湖旁和附近地方,當時居住着極貧窮的人民,窮得無法想象的人民。
然後耶穌對傭人說,把缸倒滿了水,他們就倒滿了,直到缸口。耶穌又說:現在可以舀出來,送給管筵席的。他們就送去了。管筵席的嚐了那水變的酒,並不知道是哪裡來的,只有舀水的傭人知道。管筵席的便叫新郎來。對他說:人都是先擺上好酒!等客喝足了,才擺上次的。你倒把好酒留到如今。
那時候,耶穌的時候還沒有到。但是他卻提前行了這個神蹟,這是爲什麼?豈不是因爲,上帝的愛。凡愛人的,必定愛人們的歡樂。這就是耶穌來到這世間行的第一個神蹟的意義,也是耶穌的救贖的真正意義——給更多人的帶去歡樂。這就是真正的救贖。
另一個世界則是貴族和高等教士們的世界。奢侈、荒淫,他們靠着敲剝窮人,過着一如索多瑪與蛾摩拉的罪惡的日子。
接着我便看到了上帝的救贖和懲罰——那就是革命。
革命就是救贖,是對那些身陷地獄的人的救贖。就像當年耶穌總是和最窮苦的人在一起一樣。我認識到,窮人的歷史有其神秘的、靈性的內涵。窮人在我們時代的呼聲就是摩西在燃燒的荊棘中聽到的天主的聲音。窮人突入歷史的舞臺,宣佈貧窮不是天意,而是人意,是應當改變、可以改變而且窮人自己正在着手改變的壓迫性社會結構的後果。而這就是解放,或者說,就是救贖。
革命也是懲罰,那些背棄了大衆,那些將原本應該是兄弟姐妹的人踩在腳下,殺死他們,好吃他們的肉,喝他們的血的惡人,便在這革命中,受到了上帝的懲罰,一如當年,上帝伸出祂的手來打擊索多瑪與蛾摩拉一樣。
我漸漸的明白了革命的意義。於是又想到了《聖經》中的這個句子:
‘我看見一個新天新地,因爲先前的天和先前的地都已經過去了,海也不再存在了。’這是《啓示錄》中描繪世界末日之後的新世界的句子。以前我根本就沒有看懂過。但在這時候,我終於明白了上帝的意思。革命充滿了痛苦,就像《啓示錄》中描繪的末日,但這只是舊的世界的末日。舊的世界——那個罪惡的世界,必將被革命的鐵錘砸個粉碎,而在革命之後,一個全新的世界就將展現在我們面前。
在這個世界中,天和地都是新的,將人們分隔開的,讓人和人分隔的階級之海必將不復存在。
‘我也看見聖城度新耶路撒冷,從神那裡、從天上降下來,已經被預備好了,就像爲自己的丈夫裝飾整齊的新娘那樣。’‘我聽見有大聲音從寶座出來說:“看哪,上帝的帳幕在人間。他要與人同住,他們要作他的子民;上帝要親自與他們同在,作他們的上帝。”’
是的,天堂,真正的天堂,並不在虛無縹緲的天空中,它就在人間。不要在耗費力氣在天空中尋找上帝的帷幕了,上帝的帷幕不在天上,就在人間。只要我們在革命中,摧毀了那個舊天地,天堂就會在人間顯現,上帝就會與我們同住。到那時候‘上帝要擦去他們一切的眼淚,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號、疼痛,因爲以前的事都過去了。’我的朋友,天堂就在人間。革命,就是讓天堂降臨的唯一途徑,革命就是救贖!”
“難怪耶穌說:‘有錢人要進天堂,比駱駝穿過針眼還要難。’難怪最早的時候,耶穌還在的時候,那些跟從他的聖徒們,都放棄了所有的個人財產。難怪那些羅馬人,那些猶太人,他們都要殺死耶穌。”屠夫道。
“但是耶穌是殺不死的。三天之後,祂就復活了。因爲革命也是殺不死的,只要世間還有需要救贖的人,革命就會不斷的復活。這纔是耶穌復活的意義,這纔是真正的福音。”費金道,“我想,如果今天,在這個新世紀剛剛來臨的時候,耶穌還活着,他一定是一位革命戰士。一位在新世紀中傳播革命的福音,並且爲之戰鬥的戰士!”
“阿門!”大家一起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