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這漫天大雪妝點下的紫禁城,竟是如此純淨。
死亡如果是全新的開始,那便讓這新雪帶走一切罪惡吧!
家鄉的小妹總是說,雨能清洗世界,雪能純潔世界。紛揚的大雪從鉛灰色的天空悄然無聲地灑落,只是如今的心境是否能像這落雪一樣靜謐?
未若柳絮因風起……
隔着那一道門,便是生與死。
這繁華的紫禁城確不是能夠久留的地方。那麼一瞬間!有那麼一瞬間,她幾乎就要點頭再見他一面了!
她不敢回頭!背對着她的,遠處風雪中匆忙而行的明黃色身影是如此刺眼,那幾乎變成了她生命無法拒絕的罪惡!
沈宛披着蒼白的披風,任由自己沒入漫天大雪之中。越走越遠的,是上天給愛最後一次救贖的機會。
耳畔紫禁城響起沉重的鐘聲。那是對一代巾幗生命的最後一聲嘆息。
舊夢依稀,這一聲嘆息,是人間多少的哀怨?
那一刻,歲月的眼角,分明有淚。只是她說,她是大玉兒,大玉兒的眼淚只能爲蒼生而流。
那一聲嘆息,是響盡了百年的孤寂……
如今想來,自己並不是最可憐的人。越離越遠的,只是他的人。如孝莊一般,依舊可以愛。等來了一個“錯”字,等來一世的寂寞,等來了世人一聲嘆息,可是,那依舊是愛,不是嗎?
不是嗎……
不爭朝夕,其實那也是不離不棄,不是隻有她自己。
他懂的!
她不怕失去他,卻害怕失去獨自面對孤單的勇氣。
今生的一次邂逅,定然孕育前世太多甜蜜或痛苦的回憶。萬發緣生,皆系緣分!偶然的相遇,驀然回首,註定了彼此的一生,只爲了眼光交會的剎那。
所有相皆是虛妄,一切有爲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當作如是觀。
只是她……
亂!
康熙二十六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孝莊太后於慈寧宮甍。
康熙帝割辮服衰,居慈寧宮廬次。
作爲輔佐過大清三代帝王的國母,孝莊一向清簡。肅穆的靈堂,鼎盛的香火,雖是平淡,但是康熙爲這場喪禮極盡奢華之能事。
康熙斥退了所有王貴宮妃,獨自一人守靈。
“皇上,節哀吧!”李德全焦急地看着跪在堂中的憔悴的康熙。自從太皇太后崩逝,康熙便不吃不喝不睡至今。
“是朕的錯,朕讓皇祖母含憾而終!”康熙痛苦地閉起雙目。“皇祖母爲了大清、爲了朕犧牲了所有,可是朕確如此不孝!”
“太皇太后輔佐大清三代帝王,歷史會爲她老人家正名的,皇上,您別太傷心了。”李德全只能如此安慰。
太皇太后遺命,“我心戀汝父子”,要求康熙將她與兒孫葬在一起。可是他們都知道,太皇太后只是不想讓皇上爲難而已。
按祖制家法,孝莊太后與皇太極合葬,入葬盛京昭陵。但是民間流言蜚語,一部分吃過太皇太后虧的滿臣亦開始在朝臣中散播謠言。爲了不使皇上稍後於權貴大臣起了衝突,太皇太后立下如此遺詔。
“皇祖母不獨無負於太宗,且當爲太宗感激於泉下,恪於世俗禮法,爲何不能與太宗同穴!作爲子孫,皇祖母揹負不白之冤,朕知其故而不能言。貴爲天子、富有四海,朕手中的權力可以決定任何人的生死貴賤,卻獨獨不能爲皇祖母的奇冤昭雪,朕……”
“這天下幽幽之口,太皇太后貴爲國母,她並不在乎。”蘇麻拉姑走進潔白的孝堂。
“蘇麻姑姑。”李德全躬身,悄悄退了下去。
“皇上,奴才和老祖宗一同長大,一同離開科爾沁,一同從盛京來到這個令人窒息的紫禁城,奴才是老祖宗的另一雙眼,看這世界看了一生,已經沒有什麼看不透的事情了。既然老祖宗能看開,爲何皇上不能?”蘇麻拉姑伸手整理康熙稍顯凌亂的髮辮,如他幼時一般。
“嬤嬤你說朕是不是很不孝?”這位如祖母般的長者,此刻,康熙在她身上看見了祖母的身影。
蘇麻拉姑搖頭。“人總是有七情六慾,愛恨嗔癡,老祖宗早知那樣做的結果。”
“既然皇祖母早知那麼做的結果會讓我們所有人那麼痛苦,爲何還要如此!”康熙眼眶泛紅。“我失去了宛兒,失去了恨離,也失去了皇祖母啊!”
“孩子……”蘇麻拉姑心疼地抱住康熙。“老祖宗她知道,可是若她什麼事情都先考慮自己,考慮周圍人的心情,便也不會有了今日的大清了。皇上您失去了孩子,失去了心愛的人,失去了祖母,可是老祖宗何嘗不是失去了曾孫,失去了心愛的孫兒?老祖宗只希望盡所能幫您你留住民心,尤其是滿親貴胄、權勢漢臣的心,這後宮便是另一個朝堂,另一個象徵朝中權勢的權力場。也許是老祖宗多慮了,皇上自個兒能處理,大不了這又是皇帝的一樁風流韻事,可是皇上,這攸關大清皇帝的名聲與滿朝文武的忠心,老祖宗不會允許有任何意外的。”
“可是朕……”
“盛年喪夫,中年喪子。太宗皇帝的心從來不在老祖宗身上,可是因爲有順治爺,所以老祖宗怎樣都支撐下來了。”
“皇爺爺當真只愛辰妃?皇祖母是那樣美好的女子!”蒙古第一美女不是嗎?爲何會在皇爺爺心中會比不過一個寡婦!
“將心比心,後宮何嘗不乏美好的女子,皇上爲何只愛那位宛姑娘?”蘇麻拉姑笑得淡然。
康熙微微皺起眉頭。好個將心比心!原來,在自己眼中認爲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在別人眼中卻並不是如此。
“雖然苦,但是老祖宗能支撐。早年,她心裡有他;後來,自牽起你那雙稚嫩的手,撐起了整個大清之後,她的心中便只有你和大清了。”
“他是……”康熙心中浮起的是那個父皇恨了一生的男人的名字。
“皇上,老祖宗從來沒有做過對不起太宗皇帝的事情。即使……”蘇麻拉姑也不知道該如何說。“她隱忍了一生,也幸虧有你。”
“可是朕卻讓她如此傷心。”
“她真正傷心的不是皇上不原諒她,而是她自己不能原諒自己。爲了大清,老祖宗承受了太多的失去。當年順治爺將十四爺挫骨揚灰,老祖宗雖然傷心欲絕,但是仍舊咬牙支撐下來了。”嘆了一口氣,蘇麻拉姑望向孝莊的靈位。“奴才今天來,只是希望皇上能完成老祖宗的遺願。”
“朕怎麼能讓皇祖母受那樣的委屈!”他不管後世會怎樣給皇祖母正名,總之在他有生之年絕不會讓祖母受那樣的不公平。
“不是的。”蘇麻拉姑搖頭。“皇上,別送老祖宗回盛京,讓她留在北京城吧,她想和皇上父子在一塊兒,還想離他近一些。”即使那個人早已灰飛煙滅。
離他近一些!康熙震驚地看着蘇麻拉姑。
“奴才知道,這會讓皇上覺得很不堪,可是老祖宗不能再顧這些了。老祖宗說在世時有太多的約束,只希望死後能任性一回,只是爲難了皇上。而且,老祖宗也沒有遺憾了,她的到了宛姑娘的原諒,她說她沒有遺憾了。”
“宛兒?”皇祖母得到了宛兒的原諒?莫非是……
“宛姑娘來過,老祖宗殯天那會兒,皇上後腳回來,宛姑娘前腳走的。她們聊得不多,只是說到了那件事情,然後老祖宗對宛姑娘回憶少女時的事情,關於科爾沁,關於十四爺。原本老祖宗希望宛姑娘能見皇上一面,可是……”
她拒絕了!
她拒絕見他一面!她是有生之年都不再打算見他了!
宛兒!爲何如此!爲何你明明到了這裡,卻還是不願意見我一面!
爲什麼?
爲什麼!
難道他的愛真的那麼不堪?他的愛真的是帶給了她災難?那容若算是如何?爲了雙宿雙棲,竟能詐死以求遠他而去!
“老祖宗只是希望宛姑娘能勸皇上看開一些,並不是成全了你們。”孝莊不會因爲自己即將去世,爲了得到孫兒的心便枉顧了之前做的所有的事情。若是那樣,剛開始她便不會做那麼多的事情。“沈宛是個聰明的女子,若是相見,怕是隻會徒增傷悲。也許相見,僅是執手相看淚眼那麼悽慘,那便不見也罷了。”
“嬤嬤,你剛纔說的事情,朕會慎重考慮的。夜深了,你早些回去休息。”康熙跪直了身子,不願再就此事討論下去。
“是。皇上您也去休息吧。”蘇麻拉姑談了口氣。皇上終究還是看不開。是啊,若都看開了,世上何再來這麼多癡男怨女?若都看開了,這“情”字,便也不再是無解的題了。
一個“情”字,傷了多少人……
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
明珠在朝堂與索額圖一般想來跋扈,他會出事早就在沈宛預料之中,可是卻沒有料到來得如此之快。
理學名臣之間,門戶之見甚深,互相攻擊。明珠“則務謙和,輕財好施,以招徠新進,異己者以陰謀陷之”,他與另一位權傾朝野的大臣索額圖不融於水火。以明珠、餘國柱與索額圖、熊賜履爲首的兩派爭鬥地相當激烈。
早在二十六年冬天康熙謁陵,明珠便被于成龍等人推到了康熙的刀刃前。
“當今官已被明珠、餘國柱賣完了。”于成龍在途中如此回答康熙的問話。
“有何證據?”
“皇上,請您派親信大臣去檢查各省布政司庫銀,若有不虧空者,便是臣妄言。”
康熙又訊問高士奇,高士奇盡言其狀。
“爲何無人揭發?”
“皇上,明相貴爲朝臣之首,隻手遮天,誰不怕死!”
“有朕在,難道明珠一人勢力甚於四輔臣不成?朕若是想要明珠的人頭,他絕活不過明日!有什麼可怕的!”
結果蒐集明珠與其黨羽罪證的事情交給了“一痕沙”,探子呈上的罪證沈宛扣在手中十日之久,可是最終還是遞了上去。紙包不住火,規勸明珠無濟,就算她扣押住消息,康熙遲早還是會查出來的。她承諾保全明珠,卻沒有承諾助他妄爲。
康熙二十七年正月,承襲了去年的寒冷,隆冬未過,天氣格外寒冷。北方大地銀裝素裹,天地一片蒼茫。
原本只是在北京逗留,卻不想此刻竟走不了了。她拒絕了孝莊的好意,執意要完全走出他的生命。如今,爲了丈夫的父親,她卻必須去見他一面。
暗中聯絡上了李德全,沈宛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入了宮。被宮人引致御花園邊上的暖閣,皇圈圈是天下多少人矇昧的地方,可是沿途沈宛卻絲毫沒有心情欣賞風景,她一直在心裡思量着該怎麼與康熙說。
暖閣被溫暖的爐火烘得格外溫暖,與外頭的天寒地凍完全是兩個世界。
沈宛原本是安靜地坐在一旁等候,但是她的思緒卻被“咿咿呀呀”的一陣呢喃聲打斷。她站起,環視這個屋子,赫然發現軟榻上躺着一個嬰孩,襁褓已經鬆散了開。沒多做細想,她立刻上前整理了嬰孩的襁褓。暖閣雖暖和,但是畢竟還是隆冬,孩子怎受得住一絲一毫的寒。
嬰兒溫軟得觸感竟讓沈宛捨不得將他放下。“小阿哥,何人如此粗心將你落在了此處?凍壞了?還是餓了?”
孩子睜着大眼睛,看着沈宛咧了咧嘴,露出了可愛飽滿的牙肉。
“你可是在對我笑?”春意染上了沈宛的眉眼,此刻的她如慈愛的母親,低眉溫柔地注視着嬰孩。
“你是誰?怎麼抱着我們小阿哥!”一位狀似乳孃模樣的女子一進門便發出尖銳的呼聲。
“我……”沈宛剛想辯解,外頭便傳來了李德全的聲音。
“皇上,您慢些走。”確定沈姑娘到了宮中他纔敢告訴皇上,生怕讓主子空歡喜一場。果然,主子一聽沈宛進了宮而且想見他,便連飯都不吃,更是立刻拋下了一屋子的大臣趕了來。
乳孃惶恐地跪下。她偷偷離開上個茅廁,小阿哥便被一個陌生女子抱在懷裡,如今還被皇上撞個正着……越想越害怕,乳孃嚇得渾身發抖。
一進門,康熙便看見如此場景——沈宛站在屋子中央等着他,手中抱着……孩子……這種感覺……他的心瞬間被一種很奇異的感覺漲得滿滿的,很多年後有若惜承歡膝下時他才明白此刻的感覺,那是幸福。
孩子……
康熙皺了皺眉,犀利的目光射向跪在一旁的乳孃身上。
“你在這裡幹什麼?”李德全立刻領會了主子的心思,厲聲質問乳孃。
“回皇上。”如娘發抖着磕頭。“太后說這陣子皇上心情不好,所以讓奴婢抱小阿哥來讓皇上看看,希望皇上能……”
康熙揮揮手,制止她再說下去。“下去,這裡沒你的事情了。小阿哥……先留下。”他喜歡看沈宛抱着孩子的樣子,這是多少個夜晚只有在夢裡才能勾勒出的場景。
“是。”乳孃忙磕頭,連滾帶爬地出了暖閣。
李德全親自伺候了茶點,也跟着退了下去。
沈宛手中抱着孩子,放下也不是,抱着也不是,怎麼都不是。但是她並沒有將慌張表現出來。
“孩子……”她將孩子遞出去一些,但是這孩子卻伸手抓住了她的衣襟。
“胤禎好像很喜歡你,能再多抱他一會兒嗎?”康熙遠遠地站在門口,眼中緩緩堆起了笑意。他並不在乎她來見他的動機,至少他見到她了,如果明珠的危急能將她逼到他面前,那他並不介意公私不分。
胤禎……
“國之將興,必有禎祥。這是十四阿哥。”
“只有宛兒能不加提點就明白我的心思。”康熙自在地笑着,直至自己渾身被烤得熱烘烘的才靠近他們。“這小蘿蔔頭還未足月,可是皮得很。”
爲什麼一切隔閡此刻在他面前好似從未有過一般?他此刻的表現,就如多年前他們分離了數月再見一般,自然地好似不曾分開過。
分開過嗎?
心未離過,就是從未分開過吧。沈宛低眉淺笑。
康熙癡癡地看着她,深怕一眨眼,眼前的景象又會是如昨日夢靨般,一陣清風便消失不見。
“皇上,我此次來……”沈宛欲說明來意。
“太后說,他像極了我小時候,見着他便像是見到當年的我一般你看看他,一點都不像未足月的孩子那般稚嫩不是。”康熙沒有讓沈宛說下去。他伸出食指逗逗胤禎的下巴,小傢伙十分配合地咧大了嘴巴。“如果能讓皇祖母多看他幾眼,讓她可以多回憶一下兒時的我,該有多好……”
順着康熙的視線,沈宛也低頭看着胤禎,有一瞬間,她的心柔軟得幾乎可以掐出水來。她抿緊了嘴,似乎有話想說,可是卻懊惱地半閉上了眼睛。“如果……”
此刻她看着胤禎,眼裡似乎只有胤禎,而他看着她,眼裡只有她。
“如果我們的恨離還在,如今該有六歲了。”她的如果,是他在夢裡設想了千萬遍的夢。
孩子是無辜的,所以她無法厭惡此時懷中的嬰孩。即使這是別的女人爲他生的孩子,可是此刻她卻被着溫軟堅韌的生命弄得滿心柔情。
“你喜歡他。”康熙用的是肯定句。是的,他能看出來,她的歡喜是那樣的明顯。
還未來得及回答,胤禎便大聲哭了起來,洪亮的聲音猶如洪鐘一般嚇得沈宛差點抱不穩。
“他怎麼了?”剛纔還好好的,怎麼突然就哭了。康熙不解。
好多年沒接觸過孩子,沈宛一下子不知所措地搖頭,“我也不知道,是……餓了還是……”
“李德全!”康熙轉身大喊,嘴角帶着笑。其實他只是想掩飾自己的失態而已——他從未見過沈宛如此孩子氣又驚慌無措的表情。
“奴才在。”李德全推門進來,手中端着一個康熙御用的瓷碗。“乳孃說十四阿哥是到了餵奶的時間了,想必是餓了。”李德全擡頭察言觀色,“奴才斗膽,讓人取了乳汁,想讓皇上享受一下哺乳孩子的天倫之樂。”
聞言,康熙立刻眉開眼笑。
無聲地取過瓷碗,康熙轉身。“你得幫我。”
屈兒自小雖跟在她身邊,但他的一切都有乳孃照料,並非由她親力親爲。但即便如此,她還是因此積累了不少經驗。所以相對康熙的手忙腳亂,沈宛顯得從容不迫多了。
都是這麼多孩子的父親了,他居然連基本抱孩子的姿勢都不太正確。沈宛無聲地擺正了康熙的手,然後繼續餵食,並不時地替胤禎擦拭溢出的食物。
“你很熟練。”沒有由來的一陣心疼。如果時間能夠倒流,當年他一定會不擇手段地阻止她入京!那時他什麼都不知道!
“屈兒小的時候,我時常親自照顧他。”沈宛沒有停止餵食的動作。
“對不起……”
“不必與我說這樣的話,是我對不起你,沒有保護好你的孩子。”沈宛搖頭。雖仍是心疼,但是她還是告訴自己,不過一切都過去了。“我還有屈兒,我很滿足了。”
回答沈宛的是一陣沉默。
一碗乳汁盡數進了胤禎的小肚皮,沈宛放下瓷碗,從康熙手中接過孩子。沈宛輕輕地排着胤禎的背,直至小傢伙舒服地打了一個響亮的飽嗝。胤禎軟軟的身子整個伏趴在沈宛胸前,小下巴甚至還舒逸地靠在她肩上,看得康熙嫉妒不已。
像是算準了時機一般,門再次被人推開,李德全輕手輕腳地帶着一大隊宮女太監進來。“皇上,您這些日子一直食慾不振,正巧沈姑娘正午時分來,也未進食。奴才命人準備了一些吃的,讓沈姑娘陪着您用一些如何?”
所以,康熙如此信任李德全不是沒有理由的。沈宛迎視康熙詢問的眼神,點頭。
許久沒有坐在一起進食,更因爲康熙身上那一身刺眼的明黃龍袍,沈宛顯得拘禁了很多。十四阿哥吃飽睡下,便被奶孃抱走了,屋子裡只剩下他們兩人,氣氛有些尷尬。
看着康熙有一口沒一口地吃着這些山珍海味,沈宛皺起了眉頭。“不吃嗎?”
“沒胃口。”康熙索性放下銀筷。
“我去給你做些素菜粥?”沈宛脫口而出,又可能覺得自己如此說不太合此刻兩人的身份,又尷尬地解釋起來。“我的意思是,你多日來飲食都不正常,清單一些的東西可能……”
“好。”未等沈宛說完,康熙便點頭。“我有很多年沒有吃過宛兒親手做的東西了。”
在這片惱人的沉默未結束前,沈宛匆匆站起離開。
若是御膳房突然多了個妃子,御廚們定是會爭相巴解;若是突然多了個陌生的民間女子,又會是何反應?若是那女子來了沒多久,從沒有在御膳房出現過的皇帝也來了呢?
李德全遣退了跪了一廚房裡的下人,只剩下一個戰戰兢兢的小太監給沈宛打下手。
竈臺上“撲騰撲騰”地熬着素菜粥,鍋裡蒸着水晶餃。“宛兒準備的都是些素菜。”
沈宛一愣。她很多年前便開始吃素,而蒼月傲風也吃素,所以不知不覺就全做了素菜。她是太久沒有給他做東西吃了。“我自己吃素,所以忘了……”
“吃素好。”康熙如此說。“早年我吃常陪着太皇太后一起吃素。”所以並不會不習慣。
沒一會兒,康熙平素愛吃的幾樣小吃便上了桌。
沈宛安靜地看着康熙緩緩將一桌子的東西掃進腹中。
饜足,康熙放下碗筷。“說吧。”
他突如其來的態度轉變讓她錯愕了一下,但是她隨即適應過來。原本來找他,就是爲了明珠的事情不是嗎?“是關於明相。”
“你可知,你已經失去了超然的立場?”她不再能冷眼觀看朝臣玩弄權術了。
沈宛點頭。“我沒有辦法,那是容若的父親,所以也是我的父親。”
“果真只是如此認爲?”
“我保全他,不讓他有性命之虞,但並沒有要助他擴張權勢的意思。”
“如果我說,饒明珠不死,可是我要你回到我身邊呢?”康熙細細地注意着沈宛每一個面部細微的變化。
“其實,明珠的貪瀆和跋扈,從某種程度言之是你放任的結果。你允許他結黨,本是出於牽制索額圖黨的考量,只是他太過任意妄爲了。明珠會錯意,你從來沒有默許任其勢力不加約束地發展,當弊大於利時,你一定會着手整頓。不論是明珠還是索額圖。”沈宛沒有正面回答康熙。“明珠不會死,因爲索額圖還沒死。”
康熙面無表情地聽沈宛說完,臉上隨即換上苦笑。“所以我說世界上最瞭解我的人是你。”她說地沒錯,他並沒有要明珠的命。“既然如此,那你爲何還要來。”
是啊,既然知道明珠不會喪命,爲何還要來?沈宛自問。
“我只是不想他受太多的苦。”她如此說,也如此告訴自己。
“一切都是因爲容若?”風暴逐漸在康熙眼中凝聚。
沈宛點頭。
急促的呼吸聲,康熙強迫自己轉頭看着窗戶,只希望外面的天寒地凍能稍稍平息一下心底突然竄起的火焰。許久,他纔再次開口。“容若沒死?”
“不,納蘭性德已經死了。”
“死的是納蘭性德的人,還是這個身份?”康熙站起身,“知道我聽說有人在蘇州見到納蘭性德時的心情嗎?那種被嫉妒焚燒的感覺,你懂嗎?”
“他已經死了。”沈宛回答。
“他……得到你了?”康熙咬牙。
沈宛擡頭看着康熙。她在他眼裡就僅僅只是朝秦暮楚的女子?沈宛硬是壓下心中的怒火,搖頭。
“好,我答應你不會爲難明珠。”
兩人至此不歡而散。
沈宛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離開他,如何離開皇宮的。待神智恢復過來時,便是冰涼的手被蒼月傲風溫暖的手包裹在手心。
“你怎麼來了?”沈宛下意識地伸手捂住他的眼。他真是大膽!這些時日關於納蘭性德未死的流言氾濫,他居然還敢頂着這張與容若相似的臉走進京城。
“等不到你回來便來了。”蒼月傲風無所謂地笑笑。“事情解決了?”見沈宛點頭,他長長舒了一口氣。“那我們回家吧。”
康熙二十七年二月,高士奇與徐乾學密謀起草參劾疏稿。
先呈皇帝改定,後交由僉都御史郭琇參劾明珠八大罪狀:凡內閣票擬,俱由明珠指使,輕重任意;任意附會,市恩立威,挾取貨賄;廣結黨羽,妄圖把持朝政;貪瀆無妄,收刮民脂,以奉私門之所用;買賣官職;糜費河銀,大半分肥,所題用河官,多出指授,是以極力庇護;科道官有內升或出差的,明珠、餘國柱都居功要索,至於考選科道,即與之訂約,凡有本章,必須先送閱覽,因此言官多受其牽制;明珠自知罪戾,見人則用柔然甘語,百般款曲,而陰行鷙害,意毒謀險。
郭琇所列明珠八大罪狀,直欲將明珠置於死地。
但康熙最終因“不忍遽行加罪大臣,且用兵之時,有效勞績者”而採取寬容的處理方式,革去明珠大學士職務,授爲內大臣。明珠同黨餘國柱、科爾坤、佛倫等革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