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把熊熊的大火焚盡了所有, 包括我的心。若惜,沒有你,我該怎麼繼續活下去?我看着夕陽中異常妖豔的火焰, 有一瞬間想就這樣隨她而去, 融進那血色的火焰。
十三哥像是看出了我的意圖, 他突然拉住了我的手。“你還有很多是沒有做, 你不能這樣不負責任地想離開。”
“我還需要做什麼?”我反問他。我盡全力謀這個皇位, 只爲能與若惜日夜廝守。現在若惜不在了,就算把這個皇位雙手奉上我也不稀罕了。
“你……”十三哥皺眉看着我。
我承認,我是個懦夫!我的存在, 好像只是爲了這個刁蠻任性的女子……
“小豆子……”弘曆的低聲喃喃瞬間讓我僵直了脊背。
小豆子……念惜……我和若惜的寶貝……如果我也像她母親那樣狠心扔下她,那她該怎麼辦……
無止盡地思念一個人永遠不會回來的人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 但我卻沉浸在這種近乎自虐的快感中無法自拔。唯有在因思念她而痛得無法呼吸的時候, 我才能確定自己還是活着的。八年, 她從不曾進過我的夢鄉。若惜,你果真那樣狠心嗎?我僅僅只是希望午夜夢迴的時候看你一眼。
八年……我竟能在沒有她的世界裡再生活整整八年……
可是當她真正站在我面前的時候, 我已經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反應了。她是真的嗎?還是她真的原諒了我,終於肯入我的夢靨?
她半蹲在我面前,將臉頰貼在我攤開的手心中。溫熱的淚水幾乎燙傷了我的手,她……
若惜……那一刻,我恍然如夢……
她安靜地說着關於我和她的一切承諾, 告訴我只有我們兩人知道的“百歲長命花”。她, 真的是我的若惜嗎……
可是, 這怎麼可能?我明明親手將她的遺體火化, 我明明……我的目光不由得看向牀頭的那一個精美的瓷罐。
“我來自三百年後的英吉利。”然後, 她告訴我。恍然間,我想起了那個人對我說的一些很奇怪的話, 關於一對兄妹、關於無望的愛情、關於前世今生……
我望着她許久,不敢眨一下眼,怕眼前的一切又會像多少次的幻想一般,如鏡花水月般消失不見。
“你再不相信,我就哭給你看!”她紅着眼威脅我。這是她自小就喜歡拿來威脅我讓我替她辦事的藉口……
若惜……回來了……
我再也抑制不住澎湃的心潮將她緊緊抱在懷裡。哪怕這一刻真正只是鏡花水月,我還是要感謝上蒼,至少,我夢見她了!
我抱着她哭,懷中的溫熱是那樣真實;我吻她,流進口中的淚水是如此鹹澀;我在她體內,那炙燙的緊窒感一如記憶中的撩人……
就算只是夢……如果上蒼此刻就收回我的生命,我也無憾……
第二日醒來,第一眼就她在我懷裡睡得如嬰兒般香甜。
還在夢中嗎?閉上眼,我不停問自己,甚至沒有勇氣再睜開眼證實。
直到她緩緩醒來,然後對我綻露了一個甜美的笑容,此刻,我才確信,她真得回來了!她回到我身邊了!
那一刻,我有了如得到天下一般的滿足。不!我不知道得到天下是什麼滋味,但是我確信,那樣的滿足絕對不足以形容我那時的心情。
我只是吻她,用體溫來感受她的真實。
她告訴我,她是來陪我慢慢變老的;她說,她要和我雲遊四海,大隱於世;她說她要比我先死,因爲她不能再忍受一次失去我的痛苦,所以她要再自私一次;她說她要和我一起火化,永遠不分開;她說她要陪我再起一次蘇州、香格里拉、五臺山……她說……她說了好多……
我幸福無比。以至於一直到我生命終結的那一天,我還是惴惴不安,我總是在心裡想,我只是做了一場夢,而這場夢,好長好長,整整做了二十七年……
一次郊遊,我再次見到了那個男人。
在若惜身邊,他顯得很不一樣。我從來沒有見過他笑,更不可能見到他笑得那麼開懷。他看着若惜,眼神中充滿了寵溺。可是我在他微笑的同時,我卻好像能感覺到他從靈魂深處散發出來的寂寞。是的,他寂寞……我至少還有若惜在我身邊,而他,十三哥去後,高高的生靈頂端,就真的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遺世孤立的寂寥……
那個人,我的親哥哥……此刻,我竟爲他感到心疼——那個,做了我一世對手的男人……
若惜說,他只是揹負了太多。說這句話時,我清晰地看見了她眼中一閃而逝的淚光。
她還告訴我皇阿瑪的心,那一刻,我心裡再也沒有了怨恨。
若惜說,如果還有來生,她還有做他的妹妹,她說,下輩子,她再也不會像以前那麼任性了,她說,她再也不會偷偷把他的校服藏起來,再也不會在他的作業上動手腳……可是下輩子,她還要這麼愛他,一直愛他……
我知道,其實若惜至死依舊在思念這個男人。那年雲遊途中,京中傳來他的死訊,若惜整整哭了三天三夜。直至多年後收到了一封洋文信,她才又真正開心了起來,我知道,他沒死,那封信,一直藏在若惜的胸口……
乾隆十七年,我們遇見了一個西洋傳教士,傳教士遞給若惜一個瓷罐,並交給她一塊玉牌,那塊玉牌我在皇阿瑪身上看過,後來就一直掛在那個人腰間。若惜淡淡地道謝,然後抱着瓷罐發了一整夜的呆。第二日,我們啓程回京,她說,她不想哥哥漂泊太久,她要帶他回家。
對三百年後的這對兄妹來說,所謂的家,其實就是彼此身邊。
我從未懷疑過若惜對我的感情,只是她,恰巧也愛他而已。那個,讓她追趕了三百年的靈魂。
二十七年閒雲野鶴的自在生活,是曾經作爲皇子的我從來不曾奢望過的。而今,我卻能與我心愛的女人瀟灑自在地就這麼過完一生一世,夫復何求?
若惜還放不下弘曆。我知道二十七年的時間裡,她沒有一刻能放下他,京中的一點點風吹草動都能輕易牽動她的心。弘曆是她的第一個孩子,是她給那個人唯一的安慰,還是皇阿瑪最珍愛的寶貝……
弘曆生命中幾乎所有的重要時刻,都是我和若惜陪他一起度過的,即使他不曾看見我們。
回京那年,是我和若惜雲遊那麼多年第一次出現在弘曆面前。而這個已然成熟爲帝國王者的孩子,竟然當着若有人的面抱着母親哭了起來。若惜這麼思念他不是沒有理由的不是嗎?因爲所有的孩子裡,只有弘曆真正依賴她,他用生命依賴着他的母親。
那一段時間若惜總喜歡往弘曆的後宮跑,嚷嚷着不知什麼時候才能見到香妃。我和弘曆疑惑,但她只是賊賊地笑着。她似乎很喜歡弘曆的令妃,甚至有一次偷偷告訴弘曆,令妃會爲她會有一個叫永琰的寶貝孫子,那是弘曆必須用生命保護的帝國的未來。弘曆當時的表情我一直都忘不了,他好似從母親手中接過了另一份愛,他幾乎用虔誠的眼神看着若惜,然後堅定的點頭。
乾隆二十年,若惜突然把遠嫁江南的憶若叫了回來。
那幾日,她時常望着我發呆。
“若惜,我要死了嗎?”我輕撫着她的臉,問她。
她只是一愣,隨即微笑了起來。“咱們都老了,都要死了。”
“我不怕死,我只是怕我又要離開你。若惜,永遠不要讓我找不到你。”我重複這句不知對她說了多少遍的話語。
“不會的。”她淺笑着。“不過我突然反悔了,胤禎,還是你比我先死吧,先前你面對過一次死亡,這次該輪到我面對了。”
“你不是說不能承受失去我的痛苦嗎?”生死哪是人能自己決定的。我笑着聽着她孩子氣的話語。
“我不會痛多久的。”她突然燦笑了起來,“沒有胤禎的世界,我想我呆不久。而且,我的胤禎,太久看不見我,他會着急,會偷偷躲起來哭的。”
“若惜,永遠不要讓我找不到你……”我近乎貪婪地凝視着她的臉。
若惜花了很多很多時間與弘曆話別,以至於敏感的他在最後那幾天一刻不離地偷偷守在她身邊。
那個溫暖的午後,我躺在她的大腿上,陽光暖洋洋的。
“胤禎,睡吧,我一直守着你。”
“這次不許騙人了,不要守到一半跑去和孫兒們玩了。”到時候了嗎?
“說好了生死相守的不是?”在她的眼中,我看見了淚水,看見了我的倒影,看見了永恆,也看見了彼岸……
若惜,這個世上有來世嗎?應該有的吧?你就是來自未來的不是嗎?
那麼,如果有來世,再讓我遇見你吧,因爲……我還沒有愛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