閏六月初, 康熙下旨。遂施琅對被俘的臺灣兵將優禮相待,賞給銀米。八百名傷殘者醫治之後,安排他們見了浙南的親人並釋放了回臺, 望他們宣示招撫之意。
“一痕沙”的若干探子, 乘機混在被釋放的戰俘一起進到了臺灣。不消幾時, 配合着歸來戰俘對大清皇帝仁慈天恩的讚揚, “莫不解體歸心, 唯恐王師之不早來”的傳言也迅速在臺灣百姓間流傳開來。
康熙二十二年的閏六月,對康熙和沈宛來說難得的廝守生活,卻因爲一件事情徹底告了結束。
閏六月, 未滿月的皇八女殤。
幾經猶豫,康熙最終決定提早回京的時間。
她明白, 都明白!她理解他心中的一切, 只是……
她不願意先離去, 她告訴他,她很喜歡熱河, 想在這裡多呆一些時間,而他亦只能無奈應允,縱然萬般不捨,也只能先行離去。
只是她不想讓他知道,她僅僅是想目送他離開罷了。從來都是, 她來承受送別的苦思, 這次亦不可例外, 所以她站在了這裡。
浩浩蕩蕩的皇家軍隊, 各色旗幟逆風狂舞。他理應坐在其中最華麗的明黃鑾車內, 可是,她也知道, 就在不久前,他名人牽了一匹快馬,帶了幾個侍衛,先行回京了。視線無法觸及的天地的另一頭,是他的家、他的妻、他的兒……
他是心急如焚吧?他不曾回頭,不曾發現她其實一直站在原地,看他的身影漸漸遠去,漸漸融入地平線……
軍事震懾與民心所向,鄭氏終是無力抵抗大清,康熙二十二年七月二十七日,臺灣小朝廷向清軍奉表納降,呈交延平王金印和戶口土地冊籍。康熙接受投降,優待鄭氏,並稱:“爾等從前抗違之罪,全行赦免。仍從優敘錄”。鄭氏人衆俱得妥善安置。
建國之初便困擾着清國的臺灣遂告統一。
八月,一位突至的客人結束了沈宛原本安靜的生活。
“上回見面,還是在烏程。”沈宛細細地玩弄着功夫茶,已有五個月多的肚子微微隆起,讓她整個人顯得更加柔和。
“五年了。”納蘭性德微笑。
沈宛笑而不語,她擡起頭看他。“突然來找我,可是有事?”
“臺灣降了。”納蘭性德突然說。
“我知道。”關於臺灣的一切奏報,都是她親手寫的。
“你覺得如何?”
“容若今怎有雅興找我來討論國家大事?”沈宛淺笑,見他不語。“武力征服的是一個民族的軀幹,在幾十年前,大清的確面對這樣的尷尬,但是現在不然。”
“御蟬,你與皇上可是真心相愛?”她喚他容若,他便也喚她的字。
對於他突然問起的問題,沈宛無言以對。
“只是想知道。”他笑。
“容若不是也有喜愛的女子?”沈宛反問。
是啊。喜愛,何止是喜愛!爲了她……
“太皇太后想見你。”納蘭性德沉默了半晌。
見沈宛不語,納蘭性德出聲安撫。“你儘可寬心,太皇太后是個明理的人,而且她很疼愛皇上,所以她絕對不會爲難你的。”
“爲何如今突然想見我?”知道有她的存在,該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了。
望了沈宛的肚子一眼。“皇家的血脈,終是不能流落在外的,我想太皇太后是估唸了這一點,所以想見見你。若她老人家點頭了,將來你就可以……”納蘭性德頓了頓。“就可以和皇上……常相廝守了。”
“容若,我以爲你最懂我。”沈宛淺笑着,將泡好了的茶緩緩斟入茶杯中。
納蘭性德低頭苦笑。“時勢造就一切。”
“這是我認識的那個灑脫不羈的容若嗎?”
“御蟬,人活在這個世界上,會有很多負累。情愛、家族……”納蘭性德皺了皺眉。“我再不羈,終也是跳脫不出來的俗人。御蟬你不也同我一般?誰憐辛苦東陽瘦,也爲春慵。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處濃。當初的硬氣女子,今不也在一個情字上變爲三寸繞指柔了?”
沈宛淺笑着,似諷。
“你該爲你腹中的孩兒着想,不要把你想要的生命強加在他身上,至少,你該給了他選擇的機會。”選擇萬人之上,還是平凡一世。
沈宛端着茶杯的手一頓。選擇嗎?“他不需要選擇。”
就是爲這腹中胎兒,她才百般不願去見那叱吒大清風雲數十年的傳奇女子,因爲她知道,等待她的會是什麼。
“對他公平一些。”
“容若,你也說了,時勢造就一切。”那個大牢籠,不是她能涉獵的世界。而她的孩子,沒有強勢母族的庇佑,如何能在一片黑暗中殺出血路?
“可是也許他有機會成爲……”
“容若!”沈宛急急地打斷他,不讓他說出那幾個如夢魘一般的字眼。
“原來你也知道自己在逃避的是什麼。他想要,你給了,可是他的贈與就讓你覺得如此不堪?”
“容若,不是你想象的那樣。”沈宛搖頭。
“那既然你什麼都明白,那你又可知,他不僅要心顧天下,更要爲你的事情傷神?”
“我有我的驕傲。”這是保持自尊的最後方式了。也許兩地相思,但是至少不會相互傷害。再美好的愛情,在世俗的磨碾下,又能夠剩下什麼?
“相愛,要驕傲來做什麼?”納蘭性德反問她。“若當年我拋卻下自尊,也許今日我早已不是孑然一身了。”
沈宛看向他。
“我有一個表妹。”納蘭性德終是無奈地長嘆,開始訴說藏在心裡秘密。“我和她一起長大,青梅竹馬,我以爲我們會一直在一起,等我們長大了,結婚、生子……我從未花心思刻意討好過她,更是想你今日這般,驕傲地不肯低頭接受和給予。”
“她嫁了別人?”她猜到了結局。
“嫁了別人。”納蘭性德看了沈宛一眼。“如今她是當朝大阿哥的母親。”
原來,也是他的女人……
“非要等到後悔了才知道要去珍惜嗎?”他問她。
“我明白,容若。可是,不一樣……”他們不一樣……
“有何不一樣?因爲他有很多女人?御蟬,這是他不能選擇的。”
“沈宛不過也只是一個俗人罷了。”她話鋒一轉。“不過,我答應跟你去見太皇太后。暫時先別讓皇上知道,咱們猜不透太皇太后的心思,免得讓皇上抱什麼希望。”
若是之後失望,只怕他與太皇太后起了衝突。可是,她居然想賭一把。贏了,得到一切,輸了,萬劫不復。
“都依你。”
“容若。爲何對我們的事情你如何上心?”
“士爲知己者死。”
兩人相視而笑。
她是不一樣的,他一直都知道,自看見那一面“望遠牆”開始。也許心懷憐惜,也許悻悻相惜,那種感覺至今沒有來得及深思,只是知道,他希望她可以幸福。
沈宛……
納蘭性德被留在了慈寧宮外,而沈宛則被帶入了佛堂。
她跪在太皇太后身後,太皇太后則是跪在佛像前。極其精緻的小佛堂設置,看起來太皇太后是一個很虔誠的信徒,房間內瀰漫着濃郁的檀香味,幾乎是連地上的大理石都染上了那股神聖的香氣。
可是就是這樣的環境,沈宛隱隱不安了起來。幾乎是一瞬間的直覺,她發現自己後悔跟着納蘭性德入京了……
太皇太后理完佛,在侍女的攙扶下緩緩站起身子。她轉身的那一霎那,沈宛宛然看見了帝國最神聖的面容,幾乎,她可以想象太皇太后年輕時的風采。
“起吧。”太皇太后帶頭向內堂走去。
沈宛跟在她身後,許是太皇太后的眼神過於犀利,她第一次有了戰戰兢兢的感覺。
坐在軟踏上,不着聲色地端詳着眼前的女子,孝莊一小口一小口品賞着進攻而來的家鄉茶。“這孩子,有五個多月了?”
沈宛點頭。
孝莊放下茶杯,對着身邊的蘇麻拉姑舞動了一下手指,後者立刻會意。沒過多久,內堂進來一個官服穿着的男子。“秦太醫,給這位姑娘號號脈,記着,號清楚了。”
“是。”男子卑微地俯着身子,從頭至尾都不敢瞧堂上威嚴的女子一眼。他上前幾步至沈宛旁邊,“姑娘。”
看了孝莊一眼,沈宛猶豫着將手交給了被稱爲秦太醫的男人。
男子仔細地診脈,然後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他在蘇麻拉姑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後便被打發了下去。
孝莊將蘇麻拉姑轉呈的話聽進了心中,然後,她的表情柔和了開來。“本宮只是想知道這孩子的情況罷了,太醫說孩子很健康,而且還是龍胎。”
沈宛愣愣地不知道做什麼樣的迴應,太皇太后突如其來的轉變讓她有些措手不及。
“莫憂心。”孝莊站起。“從五臺山回來,皇帝就來找過本宮,他告訴本宮他要你,這是作爲帝王,他第一次任性。”
“太皇太后,民女並沒有……”
孝莊制止沈宛繼續講下去,她握住沈宛的手。“可是我卻很開心。本宮老了,也希望子女孫兒承歡膝下。身在皇家,本宮知道這是奢望。身爲祖母,本宮希望自己珍愛的孫兒能幸福。他生在帝王家,兒時並不得他的父皇喜愛,更是自小被送出宮廷避痘。八歲繼位至今,他得到了很多,卻也失去了很多。如果有了你,至少他身邊能有個說體己話的人兒,所以這次,本宮幫着他任性,不過,就這麼一次。”
“太皇太后……”沈宛一時接不上話來。許久,她退後了一步,動作輕緩地福身。“對不起,太皇太后。”
“爲何道歉?”
“在來之前,民女曾擅自揣測過太皇太后的用意,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民女該死。”
孝莊微微愣住,眼神空洞地看着沈宛。“本宮後金天命十年嫁給了玄燁的祖父皇太極,到如今已是近六十年,自他逝後,就再沒有人跟本宮說過實話了。”
“太皇太后,皇上一直將您視若神砥,在他心裡,沒有您就沒有今天的康熙帝,您是他最重要的人。”沈宛見孝莊突來的傷感,忍不住出聲安慰她。
聞言,孝莊笑了起來。“宛兒懂皇帝的心。”
見着孝莊眼中的調侃,沈宛羞澀地低下了頭。
“跟着玄燁喚本宮一聲皇祖母吧。玄燁和常寧忙於朝政,即使天天來跟我請安,仍是難得跟我說上幾句貼心話,福全淡忘朝堂,今也甚少在宮中走動,若今後你進了宮,就多來陪陪我這個老人家。”
一切竟是如此順遂,但沈宛心中的不安卻更深。
太皇太后望向她的肚子。“若能就此前那般伴在皇帝身邊該多好……可惜了……是個男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