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留在了宮中, 她懷着一線生機偷偷溜去慈寧宮門口,納蘭性德已經被蘇麻拉姑打發了去。
孝莊彼時感嘆的那句話讓她瞬間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可是她不能失去這個孩子……
“叩叩”, 門被人敲了兩下。一直跟在蘇麻拉姑身邊的小丫頭喜兒端着一盅香氣四溢的補品進來。“姑娘, 這是老祖宗親自命下人燉的, 您趁熱喝了吧。”
“謝謝。”接過喜兒遞過來的補品, 沈宛將其擱置在了一旁。
“姑娘, 這補品得趁熱吃纔有效果。”喜兒畢竟年齡尚幼,抱着托盤的手微微地顫抖着。
沈宛伸手貼住盛放補品瓷盅,她淺淺地笑着, 呼吸也淺淺的。下一秒,瓷盅“咣噹”一聲被她推到了地上。
滾燙的汁液濺到她身上, 可她絲毫不覺得燙。頭暈目眩, 灼燒般的熱浪一陣一陣襲向她, 可是她的背部卻一陣冰涼。
“不小心打碎了,對不住姑娘。”沈宛的視線轉向窗外。明明與他近在咫尺, 可是此刻她卻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只能被動地等着別人來取她孩兒的姓名。
睡夢中,惱人的不適一直侵襲着她,直到她聽見男人的吼叫聲。
“皇祖母!你怎麼可以這樣!”裕親王雙眼猩紅地怒視着擋在他身前的孝莊。
“長大了, 翅膀硬了, 連皇祖母的話都不再聽了?”孝莊擋在門口, 目光犀利地瞥過裕親王身後的納蘭性德。斷了他找皇帝的路, 他竟搬來了裕親王, 這個沈宛究竟是有何忍耐。
沈宛輕輕動了一下身子,竟驚覺下腹驚天的刺痛。無意識地, 眼淚順着眼角迅速滑落了下來。爲什麼流淚?爲什麼要流淚?爲什麼會疼?她怎麼了?
目光轉向了桌上仍留着殘香的香爐,她全身一陣冰冷。是她疏忽了……是她疏忽了……那麼濃的麝香味……
迷香與麝香,量她插翅也難飛……
貴冠大清的太皇太后,何須花如此多的心思對付她一個小小漢女……
孩子……
“如果讓皇上知道了……”
“福全!”孝莊厲聲打斷他。“本宮既然敢這麼做,就已經準備好了承受皇帝的怒氣。你現在是爲何?反了不成!”
“孫兒不敢!”裕親王半跪下身子。
“你會不敢?深夜帶着明珠家的公子闖進本宮的寢宮,你是何用意?”
“太皇太后,人命關天不是嗎?”納蘭性德也跟着跪下身子。“您這樣做,只會讓皇上恨您!”
“大膽!納蘭性德,別以爲我會真正顧忌你的阿瑪。”
孝莊白天說過的話走馬觀花一般地在沈宛腦海中回放。
“如果有了你,至少他身邊能有個說體己話的人兒,所以這次,本宮幫着他任性,不過,就這麼一次。”
“宛兒懂皇帝的心。”
“跟着玄燁喚本宮一聲皇祖母吧。”
她被突如其來的友善衝昏了頭腦,太皇太后是他的至親中唯一一個承認她的,這樣的認知讓她芳心雀躍,以至於失去了冷靜。
明知她的心思,明知……
可是她仍對這樣的認同心懷一線生機……
她昏昏沉沉,然後,迷迷糊糊地……失去了她的孩子……
掙扎着起身,可是下腹鑽心的疼讓她失去平衡摔到冰冷的地上。這地冷嗎?不!遠遠不及她的心萬分之一的冷!
“沈宛!”裕親王不顧孝莊的警告快速跑進房中。看着她如雪一般慘白冰冷的臉,他泛紅了眼眶。他來晚了!來晚了!“對不起……”
“爲什麼道歉?”沈宛迷眼看了裕親王一眼,凜然的目光轉向筆直站在她面前的孝莊。她自嘲一笑。“他是您的孫子,所以您想他讓他幸福。我這樣一個命如草芥的賤民,竟讓太皇太后興師動衆到不惜演那麼一出親情戲,難爲您了。”
孝莊迷眼看着被孫子扶在懷中的女子。
假的,都是假的!
“本宮的確憐惜你,可是,在這個祖母的身份之前,本宮更是一個帝國的太皇太后,本宮不能容許守護了一輩子的皇室因爲一個漢女而蒙了污。”即使冷嘲熱諷,太皇太后保持一個帝國女主人應有的氣魄。
“莫不是太皇太后怕沈宛成了第二個董鄂妃?”沈宛反脣相譏。“您儘可放心,莫不說皇上不會讓自己變成第二個順治帝,沈宛也不會讓自己身陷皇城。”一時的鬼迷心竅,進入這個金色牢籠,她從未想過自己會付出如此的代價。這是她生命怎樣都無法承受的沉重!
扶着她的手瞬間一緊。
沈宛擡頭,看向那張眉頭緊皺的臉。“帶我離開……玄燁……”最後一聲幾乎是微弱的喊聲,讓裕親王握起了拳頭。
“皇祖母,您是這個世界上我最敬重的人,可是今天您卻作出這樣的事情來……”橫抱起起沈宛,不顧慈寧宮侍衛的阻攔,裕親王快速離開。
錯了嗎?
不!
在這個權力的漩渦裡浮沉了幾十年,她從來不爲自己做過的事情後悔,不論對錯。這個帝國,是她看着皇太極和多爾袞建造起來的,所以,只要是爲了維護帝國榮耀的事情,她從來不會認爲那是錯誤的。
是希望孫子能夠幸福。可是身爲皇帝,玄燁更是沒有選擇幸福的權利!安排在他身邊的女人,全部都是大清繁盛的籌碼,一個人的幸福並不取決於特定的一個人,而皇帝,根本就不需要幸福。
多爾袞說得對,他們這種人,站在世界頂端,早已失去了幸福的權利……
望向黑漆漆的宮牆,孝莊失了神。
她喜歡這個清冷犀利的女子,只是……只能錯在她墜入了天家的愛恨。沈宛這樣的女子,倔強如剛嫁皇太極的自己,可是這樣一個不一般的女子卻有着那樣一個過於平凡的身世。
帝國需要的是強大的後盾,未來的皇帝,必須擁有強大的母族,就像赫舍裡,就像鈕祜祿,就像後宮所有高昂着頭的女人。
這樣的女子,她與皇帝的孩子,將會是怎樣出類拔萃的皇子!如果沈宛腹中的是女兒……如果……
真的喜歡這個女子……
“老祖宗,夜深露重。”見孝莊站在房門口久久不動,擔心主子身子的蘇麻拉姑出聲提醒。
恍惚地轉頭看了這個陪她走了百年風雨的忠僕,孝莊低聲喃喃着,“多爾袞說我只會做些讓他心疼至極的事情……他說我沒有對不起大清分毫,卻獨獨負了他一生……”
“老祖宗……”蘇麻拉姑不知該如何出言安慰。
“蘇麻,你說,本宮終究是聰明還是愚笨?”舍了愛人,舍了一切,守着一個大清的江山這麼過了一輩子。她傷了好多好多人,可是傷得最重的確是自己,她失去了愛人,失去了兒子……
終究是錯是對……
回答孝莊的,是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
“別告訴他。”這是沈宛昏迷前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你要幹什麼!”裕親王眼疾手快拉住納蘭性德。
“找皇上來!”納蘭性德再也坐不住了。“都是我的錯,是我聽太皇太后的話把沈宛接進宮來,是我聽她的話隱瞞了她上京的事……”
“若皇上知道了一切,他會殺了你的!”裕親王打斷納蘭性德。
“那就讓他殺了我!”是他害了皇上和沈宛的孩子!
“你死不足惜,可是皇上呢?殺了你,他怎麼面對你阿瑪?殺了你,他等於是在這件事情上直面和皇祖母起了正面衝突,沈宛昏迷前叮囑我們千萬不能告訴皇上,就是因爲這個原因,難道你不懂?”兩人大聲爭吵了起來。
懂!他當然懂!可是,只要一想到沈宛變成現在這個模樣是他一手造成的,他就該死地想殺了自己!
如果!他不是那麼多管閒事,不是那麼自以爲是,如果他不替太皇太后去遊說她,那麼今天她還好好地呆在蘇州,她的孩子還……
“容若……”微弱的聲音在他們身後響起。
“沈宛!”
“沈宛!”兩人同時轉身,想向前,可納蘭性德卻突然停住了腳步。
“能扶我起來嗎?”
“先吃藥好嗎?”裕親王端來丫鬟幾乎是立刻送上來的藥。
點頭,沈宛任由丫鬟將那碗漆黑的藥喂入自己口中。蒼白的脣映着黑色的藥汁,那麼觸目驚心。
好苦……
喝了大半碗,沈宛將輕輕避開了丫鬟遞過來的湯匙。
“下去吧。”裕親王立刻揮了揮手。“要吃一點蜜餞嗎?”
“不苦。”沈宛搖頭。
裕親王皺了皺眉頭。她昏迷這幾天,一直都是他在給她喂藥,試溫度時這藥有多苦他在就知道了,而她現在卻說不苦。
她只希望讓這苦澀味稍稍壓抑住自己內心的瘋狂。醒來那一瞬間,撫着已然變得平扁的肚子,她有毀了一切的衝動。
“不怪你。”她擡頭,看向紅了眼眶的納蘭性德。“若她真有心要除了我,那麼,無論是在皇宮還是蘇州,我都逃不了。”
納蘭性德搖頭。
“那就補償我吧。”沈宛淺淺地笑了起來,“把你的命抵給我,如果哪天我想要,會告訴你的。”
納蘭性德幾步跨到牀前,“撲通”一聲跪在了沈宛面前。“對不起……”千言萬語,出口的僅僅是一句抱歉。
“你可知在我眼裡,納蘭性德從不是我眼前這樣的人?在我看來,一個人只跪天地鬼神高堂,你身爲人臣,還要跪天子。今爲何要跪我?”
“是我害了你……”
“不要再說這樣的話了。”沈宛幽幽地開口。“不是你的錯,我說過了。”
是她自己不自量力。
不論她如何大度,納蘭性德都後悔地想殺了自己!
“王爺。”沈宛轉頭看攙扶着她坐在牀上的裕親王。“瞞了皇上吧,就說是我自己不小心,我會書信告知他的。”
裕親王抿嘴不肯答應。
“莫要再多生事端?”
“你甘心?”
不甘心又如何?她淡淡地笑起。“王爺,沈宛當然不甘心。可是……我在乎的人就是我生命的一切,沒了孩子,我只有他的,所以,不能讓他知道。”
多一個心懷憎恨的人,孩子會走得不安心的……
她從來不是胸襟寬廣的人,她狹隘地只能容忍一個人的幸福。太皇太后說得沒有錯。她沒錯,錯的是她沈宛,錯在她與天子相愛。
她懂!她真的懂!即使失去了孩子,她還是懂!
涉愛天家,本身就是錯;愛上天子,也是錯;爲天子生兒育女,更是錯!錯的是她沈宛一人,從一開始就是錯。
等待了五年,到頭來發現,只等來了一個錯!
生生相錯!
在那個沒有烽煙的國度裡,戰爭是不見腥血的。
她不該袒露了悲喜,不該坦白了情愛。
如果她想繼續愛他,就只能……恩怨向左,悲傷向右……
也許退後一步就是蒼穹,但那同時也她就是隻剩下當初與他凝望的一瞬了……
向前吧……
誰說錯只是錯?誰說她不能爲一個“錯”字埋葬了年華?
這些日子,納蘭性德日日陪在沈宛身邊。
沈宛看向室外的綠意,北京的夏,真擾人。明明是暑意逼人,但是她卻依舊覺得冷。他的妃,前幾日爲他生下了第九位阿哥……
“對不起。”從沈宛眼中的落寞,他能看出她想到了什麼。
“不用對不起。”輕輕嘆了一口氣。“我在京中已足月,身子也恢復了些,再不回去,屈兒怕是要擔心了,容若,能請你送我回去,再跑一趟江南嗎?”
納蘭性德點頭。無論她要求什麼,即使是要他的命,他都會毫不猶豫地點頭。
自熱河一別,她和康熙之間的書信來往就變得極其稀疏。她知道他很忙,他要忙着爲臺灣之戰善後,忙着處理其他令人頭疼的國家大事,忙着安慰痛失愛女的貴妃,忙着迎接幼子誕生的喜悅,她都明白,都理解……
淚水毫無預警地滴落在納蘭性德的手上,燙傷了他。
一瞬間的猶豫,納蘭性德伸手將沈宛摟入懷中。
“近來無限傷心事,誰與話長更?從教分付,綠窗紅淚,早雁初鶯。當時領略,而今斷送,總負多情。忽疑君到,漆燈風颭,癡數春星。”悼亡之詞。事出至今,他從未見她掉過一滴眼淚,常常會見她發呆,常常會見她露出悲傷的神色,可是卻從來沒有看見過她哭。該哭的!要不然她要憋壞了。“御蟬,哭出來吧。”
懷中的人無聲地哭泣着,無力顫抖着的雙肩讓納蘭性德也紅了眼。這副瘦弱單薄的肩膀,到底承受了多少?還能承受多少?
只剩下容若來陪她哀悼逝去的孩兒了……他在紫禁城中喜悅一個兒子的誕生,陪着另外一個女人哀悼女兒的早夭,而她……她連和他一起痛都不可以……
滾燙的淚水溼了納蘭性德衣襟,卻又瞬間變冷……
這一刻就把一世的眼淚都流乾了吧!從今往後,她再也不會讓自己留一滴眼淚,再也不!
孩子,孃親只爲你留這一次的眼淚……若你憐惜孃親,就再來做孃親的孩子,可好?
可好……
她寫信告訴他孩子沒有了,她知道他很傷心,她明白他很忙,她瞭解他現在沒有辦法走開。她都懂……
到如今,陪在她身邊的又只剩下歐陽屈一個。這孩子倔強,她知道。只是她回來那一天,他躲在她懷裡號啕大哭了許久許久,害她差點破了對孩子的誓言。
可是至少有一個人陪着她一起疼了,那一刻,她覺得自己還沒被世界拋棄……
“一痕沙”如星火燎原一般迅速佔領大清的各個重要城市。
這,是他給的……
康熙二十二年十月,康熙下旨設黑龍江將軍,駐黑龍江城。十一月,以□□,告祭孝陵,昭告天下。
康熙二十三年,清廷始設臺灣府與臺灣、鳳山、諸羅三縣,隸屬福建省,並在臺灣設巡道一員,總兵官一員,副將二員,兵八千,在澎湖設副將一員,兵二千。被康熙派去臺灣任臺灣第一任巡道的是沈宛匆匆見過一面的魏東亭。
而此刻,這個人就坐在她的面前。
魏東亭的視線有意無意地掠過沈宛戴在手腕上的佛珠。
“皇上讓我過蘇州一趟,看看你好不好。”在五臺山的一面,其實他對這樣的女子並未心存好感,初時的印象,只覺得她只是那些靠折依附男人過活的女子,可是後來,回京了之後,眼見皇上如此相思,加之“一痕沙”暗中做的事情,讓他開始對這個女子刮目相看。
“我很好。”沈宛淡淡地回道。此刻他們坐在後院的花園中,院中的花木山石缺了自然的神韻,卻讓整個空間靜謐了起來。
原以爲她會因此感動或者是情緒激動,沒想到她僅是這樣冷淡的反應,魏東亭原本早已準備好的安慰的話卡在了嘴邊。
“人傳魏大人是因爲犯了一個致命的卻又無法躲避的錯誤,才被皇上貶到臺灣,這看似是不受重用了。可是朝廷對戰後的臺灣所有一切都需要絕對的控制,所以,派魏大人去臺灣,僅僅是因爲你是這個世間皇上最信任的人。”素手仍是在那壺要滾不滾的熱水上忙活着,沈宛平靜地像是在闡述一件日常事物一般。
這女子……犀利地不像話,卻也安靜地讓人心生舒逸。難怪皇上那麼喜歡她,與她一起,莫說是交心,就像只是現在這樣面對面坐着,就已是感覺天地萬物都沉寂緩慢了下來。“難怪皇上說這世間最懂他的是沈姑娘。”
沈宛淡笑不語。
“其實今日前來,還有另外一件事情要求姑娘。”
“魏大人言重了。”茶水緩慢地被斟到了魏東亭面前的茶杯中。
嫋嫋而起的白煙迷濛了魏東亭的視線,對面的女子,脣邊的笑意那麼蒼白那麼不真切。
“魏大人?”沈宛早已放下茶壺。
魏東亭回了心神。“我想向沈姑娘借一樣東西。”
“若是沈宛力所能及的,必不負大人所望。”既然向她開了口,想也不僅僅是他自己的主意。
玄燁定是授意了的。
“臺灣的‘一痕沙’,請姑娘將它借給在下。”
臺灣的“一痕沙”……臺灣並沒有“一痕沙”,但是既然他開了口,那就必須有一家——不在她控制內的分店。
“好。”沈宛點頭,絲毫沒有異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