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番外:等到白頭,未染塵
雪過的清晨,如我的心一般寒冷。
隱於窗櫺之後,我癡癡地看着雪地裡的素白身影。
我不願放開她的手,就算是抵死糾纏,我亦沒想過要放開她的手。只是那一刻,我不知道自己爲何突然又願意放她離開了。昨夜她告訴我,說她累了,想離開這個戰場了,那時我思緒着訴說一些屬於我們的過往,卻心慌地發現我和她之間,除了烏程滿園的桃夭外,只有剩下哀傷的過往。
那日清晨,她亭亭立於雪地之上,天地間我只看得到她的身影。她看似漫不在乎的轉身回眸,我看見的是風乾的淚眼後蕭瑟的影子,我看着她遠去的步伐遮住了告別是哀傷的眼神,不敢再束縛了她。
那時我告訴自己,放了她……
我只看清她口中輕吐出的“恨離”二字,我知道她在不捨,只是這不捨的人中,我不知道是不是還有沒有我。
康熙二十八年,發生了許多事情。那年七月,我將貴妃佟氏立爲皇后,這麼做,僅僅是不想虧欠了更多的人,次日她就亡了……
也是七月,我派索額圖與俄國使臣會談於尼布楚,簽訂《中俄尼布楚條約》,確定中俄東段邊界。後來從瑟兒口中才得知,雅克薩之戰,一切前方來的軍情都是上官傲孤身一人深入敵後探來的。
饒是天子,我亦不知道我有沒有這樣的氣量,若身處上官傲的位置能否也做到這般,替心愛女子所愛之人守護江山……
曾經不明白爲何她情願讓風塵刻畫她的樣子也不願留在我身邊,汗溼驚醒才發現自己手中空無一物,曾經擁有的她的聲音,如悲歌一般總在夢迴時清醒。
再次重逢已經是三年後的事情,她的身邊已不再有他陪伴,問她爲何,她亦是笑而不語,只是輕撫着隆起的腹部淡淡地流露出一縷情思。
她不願提到起,只是悠遠的相思。
“玄燁,你知道這片勝景埋葬了多少人的心嗎?”她凝視着北京城繁華的街頭輕聲。
我將同心環交給她,曾經懸掛在我們心口,還有後來她說丟了的同心環,可是她卻搖頭拒絕了。“玄燁,你的承諾,我要不起,你要的承諾,我亦給不起。何不聚散隨緣,風雨由天?”
“還愛我嗎?”我問她。
“在這個世界上,有那麼一些人,他們註定得不到幸福。”她避而不答。
是啊,這便是我們的世界,沒有未來,沒有希望,我們的結局早就已經清晰地擺在我們眼前了。
我將玉環收回,重新掛在了胸前。
“可是,他告訴我,昨天的纔會越來越遙遠,明天什麼都有可能。”宛兒緩緩站起身子。
“爲何回來了?”我伸手扶住她孱弱的身子。
“他說他愛我,所以成全我。可是……他忘了問我是否愛他就擅自決定了我們的未來……”她別開眼,淚眼迷濛。“他悄悄離開了,我找不到他……”
她還有淚。
“他愛你,所以成全了你,我同樣愛你,卻選擇了毀滅你,對嗎?”也許,真的是我一手毀滅了她的人生。
無論如何,離開近三年,她還是回來了。
雖然有屈兒一直守在她身邊,但我還是不忍將她獨自一人留在宮外,所以將瑟兒和政兒召到了北京。
我知道她在思念那個人,卻不忍放過上天給我的第二次機會。我仍想將她留在身邊,發了狂的想。也許她說的對,上官傲愛她,所以成全她,我同樣愛她,所以毀滅她。
戀火燒燬了我,我只能在反覆煎熬中消磨自己與她的生命。
忘了那日是因爲什麼喜事而聚首的國宴,只是當屈兒將她即將臨盆的消息帶給我時,我拋下滿殿的宮嬪與臣子,甚至來不及換下一身華服便心急如焚地趕到她身邊。
握着她無力的手,我什麼都做不了。“你睜開眼看看你的女兒,你看看她,你不能讓她剛出生就沒有了額娘。宛兒,你睜開眼!”
“皇上……”宛兒幽幽地睜開眼。“咱們,你和容若,都扯平了對不對?”她的目光越過我,投向不知何時跟了來的索額圖。
“扯不平!”她在爲她的孩子尋找後路!她居然已經再爲她的孩子尋找後路!不!我不允許她離開我!她纔剛回來,她怎麼可以再次離開我!“咱們這輩子都糾纏不清了!宛兒,若是你有什麼意外,朕定不饒你的女兒!”
“你奪走了容若最愛的雪梅表妹,容若娶走了我。容若去了,現在我也挨不下去了,咱們真的扯平了……”
“宛兒……”
“皇上,請您好好照顧我的女兒。請您,讓她平安地長大,讓她嫁個平凡的男人,千萬不要讓她再像我和容若那樣……揹負一世的情債……”
孩子大哭起來,震得我心神不安,“宛兒,你看你的女兒,你忍心她哭成這樣嗎?”
我揮退了索額圖,將孩子交給屈兒,一時間,房間裡只剩下我們二人。
“你怎麼可以!你怎麼可以就這麼離開!”我抱起她虛軟的身體,緊緊抱着她。
“玄燁,保護她,我只信任你,請你保護她。”她怔怔地凝視着我。“如果還能遇見他……就把女兒還給他……”
“你是她的額娘,只有你能保護她。宛兒,若你有什麼事,我絕對不會原諒這個孩子!”我抵着她的額頭,緊閉着雙目。我嚐到了鹹溼的淚,苦苦的,澀澀的。
冰涼的手輕拭過我的臉,好似想將我的容貌銘刻進記憶一般。“等到白頭,未染塵。若我能死在你身旁,也不枉來人世走這趟。只是我有太多放不下的,若惜、高堂、屈兒……他……請你保護好他們,還有……你自己……”
“若惜……”
“直待繁花落盡,人空憔悴,曾若相惜……離恨夢迴幾糾纏,若相惜……玄燁,帶我回家……”
那夜,她在我懷裡,無聲無息地睡了過去,院落中,甚至桃花還掛滿晶瑩的露水……可是她卻永遠離開了我……
“姑姑讓我將若惜交給你,可是你若不要她,我便帶她走,我一樣能保護她。”屈兒將若惜抱到我面前。
我失神地看着睜大了眼看着這個新鮮世界的漂亮女娃。
我該恨她!
“姑姑不能有孩子。”屈兒冷硬的語氣與手上溫柔的動作刺痛了我的眼。
“你說什麼?”我擡頭看着他,半是不解,半是殺氣。
“失去恨離後,所有的大夫都告訴姑姑,她被餵食了絕育藥,今生難再有孕。”屈兒紅了雙眼。
“宛兒早就知道要這個孩子的後果?”
“是。”
“上官傲也知道?”
“是。”
“那……”
“因爲姑姑日日夜夜都活在失去恨離的痛苦裡!”屈兒厲聲打斷我的話。對我,他一直是恭敬甚至崇拜。“她想要一個孩子,可是卻不敢再牽絆你。姑姑知道後果,可是她義無反顧,上官傲知道後果,可是他一直都在成全她。他把姑姑送回京城,只是爲了在最後的日子能讓姑姑見到你,哪怕只是一面。”
我用手指輕撫着若惜的臉,想在她臉上看見宛兒的笑容。若惜小小的手抓住我的手指,眯眼專注地看着我。我看着她的眼,我知道她在笑……是宛兒在對着我笑……
“若惜是姑姑用命換來的。”
“待她滿十四歲,我會讓她知道一切。”我從屈兒手中接過若惜。
“嗯。”屈兒放開手,轉過身去偷偷拭去淚水。
宛兒,這是你的孩子,你用生命換來的第二個恨離。
她是我的女兒!宛兒,她是我們的女兒……
她曾經告訴過我,她出生那年,烏程的桃花也開滿了一個春。宛兒,桃夭也感覺到了你的離去,它們也在爲我哭泣,是嗎?
康熙三十一年,御花園的桃花開滿了一個春天……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午後的陽光格外的溫暖,我舒逸地躺在乾清宮院子裡的躺椅上。這是若惜讓人放在這裡的,那孩子,總喜歡在冬日的午後躺在這裡……
我在別人身上尋找你走路的柔美姿態,我在別人臉上思念你胭脂掃娥眉的樣子,我在別人眼中捕捉屬於你的清冷眼神……
宛兒,你竟已離開我整整三十年零八個月……
我忘了曾經發生了怎樣的故事,對我,也許早就已經過了一次生命的輪迴。
我不懂,後宮三千粉黛,爲何那一張張與你相似的傾城容貌還是不能溶化你的樣子。我固執地爲我的愛尋找一個出路,殊不知,這條路上,沒有人爲自己留了後路。
直到終了才徹悟,曾經想過不再回頭,可又不捨就如此放下,想與不想間,便是匆匆一世。着了魔……
宛兒,我們的女兒,她越來越像你,只是她有着大清格格最張揚的智慧與傲氣。曾經我答應過你要讓她嫁個平凡男子,如今想是要食言了。我自私地決定,我們不曾完成夢想,就讓你的女兒與我的兒子一起完成吧。看着她和胤禛、胤祥、胤禎如此痛苦的糾纏着,我也不忍,可是這是女兒自己的選擇。
弘曆是我今生最美好的意外。一個,混合了你和我血脈的孩子。我要把整個世界都給他!
離開人世前的最後一刻我在想,宛兒,我該去哪裡尋找你?我們分離地太久太久了……
思念了你一輩子,最終卻不知道如何回到你身邊。我想看看你的臉,我希望我望向人世的最後一眼是你微笑的眼。若惜沒有在我身邊,我累了你一世,到最終,似乎也埋葬了我們女兒的一世。
宛兒,天上人間,我該如何面對你?
千年如昨,我突然害怕死亡。因爲失去一切知覺,宛兒,我該如何再去思念你……
若惜番外:只待來生
蘇州,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我喜歡蘇州,不僅這裡給了我一生最難忘的迴應,更因爲,我的宛兒媽媽……
我從來不知道這個完整的故事,關於宛兒媽媽與皇阿瑪的,關於宛兒媽媽與才子老爹的,或者說,是關於宛兒媽媽與上官爸爸的……
幼時,皇阿瑪從來不願提及。
在我十四歲那年,皇阿瑪告訴了我想知道的一切,但他仍是沒有告訴我完整的故事。他喜歡抱着弘曆講關於宛兒媽媽的故事,她的柔情、她的清冷……
自歐陽屈口中,我拼拼湊湊知道了所有……
我曾經一直以爲我是納蘭性德的女兒,即使我知道歷史上的納蘭性德早在康熙二十四年便已過世。直到我在烏程看見那個人的畫像,知道歐陽屈的證實……
那一天起,我一直在尋找他。
我不知道他是否還在人世,只是想,如果他還活着……能夠見他一面……
春日的烏程,仍是記憶中的秀美,漫山的桃花浸染了一切笑容。我和胤禎甩開了念惜和小全子,我要單獨帶胤禎見見我額娘,告訴她這是陪伴我一生的男子,即使額孃的骨灰早已被皇阿瑪帶走。
然後,我見到了他,一個雲遊四海的苦行僧。
他是位僧侶,頭上燙着十二顆戒疤,是受的戒律中最高的“菩薩戒”。那人面色清冷,果真如神佛那般無悲無喜,只是眉眼染上風霜,但仍可想象年輕時是何等的風采。
他看見我,有一瞬間的失神,有一瞬間的淚光閃逝。
“你是……若惜……”
“你是……”我印象中並沒有這號人物的存在,我僅僅只是覺得他眼熟而已。
他慈愛地笑笑。“你不認識我,但我認識你。”
“你認識我額娘?”
“一個故人。”他看了我身邊的胤禎一眼,“若惜,你好嗎?”
“我很好。”我也看了胤禎一眼,“他是我夫君。”
“你好便是。”僧人釋然一笑。“那我便不再有牽掛。”
他的說法讓我疑惑不解。我讓他牽掛嗎?
“大師不是方外之人嗎?爲何仍在牽掛紅塵之事。”我半開玩笑的問他。
“既是方外之人,又何分紅塵內外。”他眼中閃過一絲暖意。
“大師說的是。”我淺笑。
“若惜,謝謝。”
“爲何謝我?”
“謝謝你卻了我最後一個心願。”
苦行僧定定地看了我一會兒,轉身離開。
我愣愣地看着他略顯蒼老的背影,一時間一股說不上的情緒涌上我的心頭。伸手輕觸臉頰,我竟發現我滿臉淚水。
“若惜,怎麼了?”胤禎慌張地發現我的淚水。
“我不知道。”我茫然地搖頭,淚如泉涌。眼前那個背影,竟與我不捨帶出烏程的那幾幅畫像重疊在了一起。
“爹……”我輕聲呢喃。
“上官傲!”歐陽屈的聲音自我身後傳來,帶着沉重的喘息。
看到前面的苦行僧停在原地,我竟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貧僧法號絕塵,施主認錯人了。”他繼續向前走。
“若惜,”歐陽屈握住我的胳膊,力道之大,我疼得皺起了眉頭。“若惜,他是你的生父!他是你的生父啊!”
我知道!我知道……
我踏不出步子,想開口叫他,卻發現找不到聲音。
“你站住!”歐陽屈越過我,快步走向他。“姑姑有樣東西讓我交給你!”
聞言,他停住了腳步,緩緩回頭。那一刻,我看見他的淚水,抑或是,我的淚。
歐陽屈拿出一直藏在胸口的荷包,遞給他。
我一直認爲這個荷包是歐陽屈心上的秘密,因爲他一直將它藏在胸口。今天才知道,這個荷包是我父母的故事。
經過幾十年,這個荷包早就退了原本鮮豔的顏色,但是看在我眼中,那確是世上最美的虹。
他顫抖的手打開荷包,荷包裡只有一張紙。他緩緩展開那張紙,凝視了許久。然後他將紙收回荷包,將荷包放入衣襟。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他再次轉身。
“爹!”我急急地往前跑去。他聽了我的呼喊,只是略微的顫抖了一下,卻並未停下腳步。
“若惜!”歐陽屈拉住我。
“你幹什麼!他是我爹!他……”淚水滿溢出眼眶,我焦急地想掙脫歐陽屈的鉗制。我想看看他,好好看看他,哪怕只是一眼。
“若惜,別再牽絆他了。”歐陽屈如是說。
望着他蕭瑟的背影即將緩緩走出我的視線,我不能自持地倒在胤禎懷裡嚎啕大哭。“爹……我一切都好。他叫胤禎,是要陪我度過一生的男人,他很愛我,對我很好……爹……”
胤禎抱住我虛軟的身子。“爹,請你放心地將若惜交給我,我會好好待她的。”
他沒有停住腳步,垂在身側的手不斷地轉動着佛珠。我捨不得將視線移開,但淚水卻模糊了我的眼。我答應了皇阿瑪再也不會流淚……原本以爲,我再也不會流淚……
後來,歐陽屈告訴我,那張紙上只寫了四個字:只待來生
歐陽屈告訴我,他愛額娘,所以成全額娘,卻忘了問額娘是否需要他的成全。
後來,我總是在想,皇阿瑪告訴我的那個故事中究竟少了什麼,皇阿瑪錯過了什麼,失去了什麼。而我的父親,他得到了什麼,又捨棄了什麼……
額娘,在她生命的最後一段時光裡,她除了有皇阿瑪的陪伴,也在思念着我的生父。
而終究,誰纔是最苦的人?
每每想到他,我總是忍不住盈溢而出的淚。
我想問他,對我,他是否也有一絲的思念?
多年後,我收到了一串佛珠。那一次匆匆的相見,我見過它在他手中轉動過……
我靠在胤禎懷裡,輕撫着手腕上的佛珠。“胤禎。”
“嗯?”他輕撫着我的額角,專注地看着我。
“額娘她愛爹嗎?”
“她愛他。”
“那她也愛皇阿瑪嗎?”
“她也愛。”
“胤禎。”
“……”
“我愛你,也愛胤禛。”
“我知道。”
“我一直在想念他。”那個我生生難忘的人。藏在心口的那封信,來自遙遠的大洋彼岸,我不知道他此刻身在何方……
“我知道。”
“你怪我嗎?”
“不。最苦的人是他……”
我終是能體會額孃的心情,她放不下我的爹爹,真真放不下,所以她許了來生……
只待來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