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如何遇見他的?滄海一瞥, 只覺得此人幾分面善,細想之下,才憶起此人像了納蘭性德五分。只是, 讓她疑惑不解的是, 那一份熟悉的感覺是從何而來?
不自覺地加快了腳步, 沈宛穿越過人羣, 眼睛直直地盯着走在他們前面的那個人, 腳步亦不自覺地追隨。
“姑姑!”歐陽屈覺察到了沈宛的異樣,他伸手抓住她的手。
沈宛回頭看了他一眼。“屈兒,帶姑姑去那邊。”
尾隨着那人, 他們幾乎走至了人跡罕至的郊外。
“姑姑,你認識那人?”歐陽屈先是停下了腳步。他們走了太遠的距離, 姑姑的體力負荷不了。若是故人, 他會上前叫住那人, 如果是不認識的人,那他就帶姑姑回去。
“我……不知道……”也許只是似曾相識的錯覺罷了。
遠遠走在他們前面的男人此時突然停住了腳步。他緩緩轉過身, 看見沈宛的那一瞬間眼中閃過一抹奇異的光芒。“兩位從集市一直跟蹤至此,不知在下有什麼可以幫忙的。”
沈宛盯着他的臉。“你是誰?從哪裡來?”
連歐陽屈都怪異地看向沈宛,她從未如此失態過。
對方一雙好看的桃花眼微微眯起,然後笑意頓起。“在下蒼月傲風,來自……”蒼月傲風一笑。“天涯海角。”
蒼月傲風……
歐陽屈不動聲色地擋在了沈宛身前。這個人說話太過拐彎抹角, 眼神也太過放肆, 這裡人煙稀少, 希望千萬不是什麼心存歹邪之人才好。
“你……可曾去過烏程?”沈宛突然出聲, 並越過歐陽屈緩步走向蒼月傲風。
“不曾。”蒼月傲風依舊是完美的笑。
他像了納蘭性德五分, 可是又不像。
他的眼睛狹長,較之納蘭性德多怎了一抹邪媚, 他的眼角和脣角好似永遠都是向上的,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所有,逍遙自在、揮灑清逸。但是直覺地,沈宛覺得他的笑意未達眼底。他微揚着下巴,天生一副傲骨,似輕看世人萬千。他長得很好看,甚至甚過裕親王。
他纖長的手指把玩着一塊美玉,玉石在他指間快速地翻轉着。
見沈宛的目光停在自己的手上,蒼月傲風停下了翻轉的手指。“姑娘喜歡在下的玉?”
“這是一塊好玉。”沈宛回神。記憶中……她微微眯起眼看着蒼月傲風。“你只是,讓我憶起一個……故人……”
蒼月傲風揚起了好看的眉。
沈宛沉默了半晌。“打擾公子了。”轉身,她朝着來時的路而去。最近是太累了嗎?爲何她總有再遇故人的感覺?
她累了,一定是的!
蒼月傲風笑意未減,可是看着那抹纖細單薄的背影時,不知名的陰鬱閃過他的眼。
是夜,清冷的屋內只有沈宛一人。適才又暈了過去,大夫說她身子是養好了,可以後再難有孕。
那日昏迷之後,她被人餵食了大量的落胎藥和少量絕育藥。迷藥讓她連求救的機會都沒有,絕育藥永絕後患……
沈宛幾近沉默地接受了這樣的結果,只是歐陽屈,發了狂一般地衝了出去。
沈宛緊閉着雙眼,拒絕眼淚流出來,也只有微弱的喘息顯示了她此刻翻騰的心緒。
這是由她大意造成的結果……
她要爲這樣的大意承受應有的後果……
只是……
永不離手的書由詩歌典籍變成了佛經。她需要安靜,需要安靜下來!平靜的外表,沒有一日平靜得下來的內心,再這樣下去,她怕是要瘋了。
厚厚的佛經攤在她面前,多少天了,始終沒有翻過那一頁。手中的佛珠,停停走走,始終沒有轉過那一圈。
沈宛閉着眼,眉心微微顫抖着。
終是過不了心中那一關魔障嗎?
她的反應太冷淡,自始至終,那樣噩夢一般的事情好象不是發生在她身上一般。她沉默地接受命運加註在她身上的一切。
可是今天她卻突然發現,她再也不是桃花源那個沈宛了。那個沈宛,心似澄鏡;而今這個沈宛,心中太多拿不起的情感,太多放不了的沉重。她就像被困在狹窄牢獄中的鳥兒,無力再次起飛,也慢慢忘了該怎麼飛。
翅膀被折斷了……
心在泣血,可是表面上,她卻已經要裝作若無其事。
捻住玉佛珠的手指,握緊,再放開,再次握緊,卻始終轉不過去。
“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房中突然響起一個聲音。
沈宛睜開眼。
蒼月傲風自動現身在沈宛面前。
“你怎麼進來的?”一月前見過此人,而今沈宛已近淡忘。爲何此刻他突然出現在她面前?而他又是怎麼進來的?“一痕沙”並不像大內守備森嚴,卻也是一般高手無法進來的。
“世上沒有我到不了的地方。”蒼月傲風狂傲地說。看來打探到的消息是真的,僅是一間規模宏大的酒樓,卻有着如此的守備。挑眉看了佛經一眼。“你心中有魔障。”
“沒有魔障怎稱之爲人?”沈宛反問。“這是一個婆娑世界,婆娑既遺憾,沒有遺憾,給你再多幸福也不會體會快樂。”
“哈哈哈!”蒼月傲風大笑。“世人皆貪,貧人貪的是柴米油鹽,富人貪的是權勢,有權者又貪其他,而你……”
“如何?”
“若是真的如是想,又何必如此悲切?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之中,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傷其身痛其骨,於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他輕聲說着,眼中笑意絢如春陽。
“你體會過這般痛苦?”不知爲何,沈宛反問。
蒼月傲風久久沒有回答沈宛的問題,因爲他連自己也在疑惑。“我猜,不曾。”
“猜?”
“我本是無根之人,沒有過去,也不知道未來在哪裡,又有何事值得我苦?”
“何謂之根?”
“不可說。八苦中最苦便是放不下。佛曰:放下。卻難倒了所有人!”
對視許久,沈宛緩緩笑了起來。“你很像一個人。”
“我知道,你的故人。”
“他也常說像你這般的話,滿口佛經,滿口大道理。”
“他今何在?”
某種思緒漸漸迷濛了沈宛的眼,她微微歪頭,皺起了纖眉,“幻化成風了……”
許久,當她回過神來,身邊已不見了蒼月傲風的身影。
離了……
沈宛環視着靜如初時的房間,目光最終回到了佛經之上。
佛曰: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
佛曰:苦海無涯,回頭是岸。
佛曰:前世五百年的回眸才換得今世的擦肩而過。
何必……
無根無未來,他比她活得灑脫自在。
那個少年曾說,說想幻化成風,風沒有悲喜,輪迴之間,沒有傷痛。真的能如此灑脫了嗎?上官傲,如果此刻你在我身邊?你會告訴我該怎麼做嗎?
心亂了,世界都亂了……
心疼了,世界也跟着疼痛了起來……
執著在一個悲苦中無法脫身,若是你,切膚之痛,你會如何?那曾經一條鮮活的生命……
曾經相思的深夜,她用手心感受着他的心跳,用心感受,甚至聽到了與她一起跳動的心臟。正是那種血肉相連的親密,暫平了幾欲成狂的思念。那曾經她指腹能觸及的生命,曾經手掌相貼的親近,今又何在?
如果……
如果……她不曾大意,那此刻,她是不是已經將他抱在懷中憐惜?
打開衣櫃,沈宛捧出一隻質地上層的檀木箱子。將箱子放在桌子上,她輕輕將其打開。
一套小小的衣褲、小小的帽子、小小的兜衣、小小的鞋襪,什麼都是小小的……事情過了近半年,她第一次打開這個箱子——這原本是替孩子準備的東西。
指腹輕輕撫過質地柔軟的衣物,沈宛閉眼,無聲地長嘆着氣。
對面的屋頂上,蒼月傲風矗立在那裡。滿月掛在他身後的天空,照亮了夜間的世界。月光在瓦片上投下了近似聖雪的皎白。他所在的地方,成了不可仰視的光芒。
“這就是你不肯回去的原因。”蒼月傲風的身邊突然多了一個人。
“她對我好像似曾相識。”蒼月傲風笑容不減。
“這個女人的背景太過複雜,你還是少涉及爲妙。”宇文逸雲說道。原本以爲這個二愣子終於開竅注意起女人來了,殊不知一調查才知道,這個女人神秘得很。動用了所有的力量才終於將沈宛的全部秘密調查清楚,一切。
“江湖和朝堂是分開的。”
“誰知道。”宇文逸雲撇嘴。蒼月傲風這小子決定了的事情,怕是怎麼都改變不了了。只是希望,不要惹出什麼事端來纔好。他們這羣人,好不容易纔淡出了世人的視線……
真希望這不是個美麗的災難……
這個地方依山傍水,山下不遠便是碧波萬傾的太湖,視線所及即是天下。
小小的棺木,其間平整地放着一整套娃娃的衣帽。
龐大的墓冢,母親親手在此埋葬了小小的棺木。
豐厚的陪葬品,孩兒,孃親能給你的只有這些了。這一個歸宿遲來了這麼久,你會怪孃親嗎?
孃親終於肯面對了,可是好?
沈宛身着白衣,久久立在墓冢之前。陪在她身邊的依舊只有歐陽屈一個人。
整個墓冢用大理石鑄造而成,石壁各處都刻着佛經,石碑兩處的石壁上兩遍各刻了兩個字:“求得”、“放下”,石碑上“愛兒恨離之墓”,讓所見之人爲之唏噓。
“一痕沙”佈施天下七日,此後每年初一十五開濟貧民。
“願以此功德,莊嚴佛淨土,上報四重恩,下濟三途苦,若有見聞者,悉發菩提心,盡此一報身,同生極樂國。”
“姑姑,起風了,我們回去吧。”天色不早,歐陽屈催促沈宛回去。
“屈兒。”
歐陽屈順着沈宛的目光,看向石碑。
“他是你弟弟,記住。”如果世界上只有一個人可以與她一同懷念恨離,那也就不會寂寞了吧?
“我永遠不會忘了弟弟的。”
恨離,沈恨離……
二十三年九月,康熙帝初次南巡啓鑾。
皇鑾按照原定的行程向南進發,但是康熙帶着李德全和納蘭性德隻身先行南下。
他風塵僕僕而來,他的女人竟沒有刻意等候他。康熙心中沒有由來的一陣失望。
“不是說身子一直不爽,怎還到處亂跑?”康熙問副管事,那個小小掌事定也是如往常跟着姑姑走了的。
“姑娘去了靈緣寺。”
靈緣寺……
“可是在城南太湖中的半島東山?”立在康熙身後的納蘭性德問。
“是的。”
“你知道?”出了“一痕沙”,康熙問。
“微臣……去過……”納蘭性德如是說。
“去過最好。朕不想浪費時間在這裡等,你陪朕一同去靈緣寺接宛兒回來吧。”
太湖中的半島東山,又名洞庭山。這裡山水秀麗,鳥語花香,吳越文化遺存極爲豐厚,佛教在這裡香火鼎盛、源遠流長。在衆多的寺廟中,靈緣古寺又被譽爲東山諸寺廟之首。
“誰家排場如此之大。”行走在山階上,康熙目光所及是對面山巒一處氣勢宏大的墓冢。“你來過此處,可知?”
納蘭性德凝視着遠處的墓冢,神色複雜,一絲疼痛,一分抱歉。既然沈宛不願讓皇上知道……“此人無姓無根,微臣只知他是各苦命之人。”
“有意思。”康熙併爲停下腳步,此刻他只想快些見到心愛之人。
歐陽屈坐在禪房之外,見着康熙遠遠走來便站了起來。
小子,又長高了。見到他這個天子,不僅沒有一絲惶恐,更是示意他噤聲。
自敞開的房門望進,闊別了一年有餘的女子正背對着他而坐。
她似乎更清減了許多,康熙微微皺起眉頭。即使此刻很想將沈宛摟入懷中,但他還是靜立在門口不願打攪她。
她問白髮蒼蒼的寺僧禪者,“世間爲何如此多的苦惱?”
禪者只是笑曰,“只因不識自我。”
“我只不明,人爲何而活?若失了最重要的東西,是覺生無可戀又如何?”
“世間萬苦,何以參解不透,尋根便是。”
“何處又是根源?”
“不可說。”
又是不可說……
蒼月傲風的臉不自覺地顯在沈宛心中。是啊,不可說。若是說的再多,自己參不透,想不通,不皆是枉然嗎?
“菩提並無樹,明鏡亦無臺。世本無一物,何處染塵埃。即是如此,施主爲何又總是參想不透。若是參不透,施主日日來此,只是徒增悲苦罷了。”
“連佛都不肯渡我嗎?”沈宛苦笑。
“一切法門,明心爲要。一切行門,靜心爲要。明心之要,無如唸佛。憶佛唸佛,現前當來,必定見佛。不假方便,自得心開,淨心之要,無如唸佛。施主未曾想過斷塵,知再多佛理又能如何?人生來便是來這一世遭逢劫難,衆生皆苦,真正能渡你的,不是佛,是你自己。”
沈宛沉默許久。“多謝大師,信女明日再來。”
“阿彌陀佛……”
起身,雪白的裙襬在光潔的地面流轉,揚擺起動人的波動。擡頭,沈宛的目光對上了那雙另她心悸不已的眼眸。
“何時來的?”她自然地走向他。
“早上。”康熙望着她的眼神充滿了心疼。在握住她的手的那一瞬間,他不自覺地收緊。“見你不在,便尋了來。”他沉默了一下,兩人並肩往來時路走去。“日日來此?”
“嗯。”其實……其實她只是想每日遠遠望孩兒一眼罷了。不敢靠近,怕破了不再流淚的誓言,所以只能遠遠看一眼。
康熙大手一攬,將沈宛納入自己的臂彎中。孩子的事情,他只能任由她一個人承受,甚至連親口一聲安慰都不能做到。
今再次見到她,他想象過許多的重逢畫面,卻從來不曾想到現在這種。她心中究竟是藏了多少沉重?竟需要日日來此……
行至山腰,沈宛生生地望向那墓塚。
“他喚恨離。”她道。不願轉身面對他,她癡癡地看向那方,一步一步遠離……
“什麼?”康熙聽得不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