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步於河堤, 走了許久,納蘭性德才思量着開口。
“皇上知道了。”兩人默默地走在河堤上,許久, 納蘭性德才開口。“淋雨的那日, 皇上突然提起了孩子的名字, 細細推敲, 他下令讓曹寅查清所有的事情。”
眼前是萬里無垠的黃河, 蕭瑟秋風,吹得人生寒。
“然後你就全都說了?”沈宛反應平淡。
“不。我什麼都沒有說,是皇上自己猜到的。剛到蘇州那日, 他去靈緣寺接你時便看見了恨離的墓冢,後來知曉了, 他跑去那裡淋了一天的雨。御蟬, 從小到大, 我從未見過他哭過。”
沈宛停下了腳步,擡頭看着納蘭性德, 嘲諷般道。“那是他的孩兒,莫非他不該爲他流一滴眼淚?”
納蘭性德不語。“如果他只是一個父親。御蟬,你說過,這世間何必再多一個心懷怨恨的人。可是也許連皇上自己都不知道,對太皇太后, 是否已是心懷怨憤, 如你所說, 那是他的孩兒, 而另一個是他的祖母……”
“家和萬事興, 我知道。”腦海中不自覺想起福州“一痕沙”那個年輕人說過的話。
家和萬事興,尤其是皇家。你看看歷史上的朝代, 大部分禍起蕭牆。這紅顏禍水的例子還少嗎?
“容若,那日你說過的話還算數嗎?”
納蘭性德面對沈宛,用探究的目光望着她。
“我說要你把你的命抵給我,如果哪天我想要的話就會告訴你。”沈宛淺笑。“還記得嗎?”
納蘭性德點頭。
“也許,我很快會要你兌現這個諾言了。我要你補償我。”她笑得空渺。
雖然不解,但納蘭性德仍是點頭。“我等着那一刻的到來。”
“容若,我現在給你最後一次拒絕的機會。”
“不用了。”納蘭性德帶頭向前走。
家和萬事興。呵……沈宛倚靠在涼亭中,出神地遠眺着滾滾黃河水。
十月的陽光對她來說是溫暖的,自從失去恨離後,她一直覺得冷。當陽光被一紙摺扇擋住,沈宛轉頭時,有一瞬間錯認爲是暫時走開的納蘭性德。只是那雙永遠含笑的眼……
蒼月傲風!“你……一直跟着我?”
“被發現了。”蒼月傲風完全不否認。
“爲何?”對這個神秘的男人,沈宛絲毫沒有敵意。也許是因爲當初他的一席話將她拉過了生命最難最難跨越的一道坎,也許也是,他給她的熟悉感。
“也沒什麼,只是想在你身上找過去而已。”蒼月傲風輕描淡寫。對上沈宛不解的眼光時,他聳肩。“你說我像你一個故人,而我沒有過去,所以突然興起尋找過去的念頭,我想,我有可能去過烏程。”
沈宛輕盈地向後退了兩步,擡頭自己端詳這個男人。“父親說,他死了。”
“誰知道。”蒼月傲風不置可否。
“你是他?”
“我也不知道。只是有些片斷,關於漫天的桃花,關於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孩……”
-
他是父親好友的兒子,原本要在烏程小住一月,只是父親的好友因有事耽擱了,所以他由小住一月變成了兩年。父親告訴她,他叫上官傲。
“傲哥哥,上官伯伯還不來接你嗎?”沈宛坐直身子,俯視舒閒地躺在青草上的上官傲。
“你這麼想我離開?”上官傲睜開眼。
“不是呢,我只是怕傲哥哥你哪一天不說一聲就突然離開了。”
“我不會突然離開。”上官傲承諾。
“那我們勾勾手約定。”
上官傲笑着,伸出手。
這是孩子間最純稚的約定——簡單,也堅定。
“傲哥哥是宛兒的青梅竹馬,所以傲哥哥將來可願迎娶宛兒。”
“小小年紀,怎會想起這個?”上官傲沒有回答她。
“傲哥哥你回答我。”
“如果可以……”上官傲看向花瓣漫天的天空。“我希望能幻化成風,風無悲無喜,輪迴中灑脫誤牽絆。”
“幻化成風……”沈宛不解地喃喃着。
桃花瓣隨着清風飄落在她小小的鼻尖上。
“可是怎麼辦纔好呢?都怪這人世間,有個小小宛兒。”上官傲坐直身子。他揀去沈宛鼻尖上的桃花瓣。“宛兒前世一定是凋零在我指尖的桃夭,所以今世我幻化不成風,因爲我被桃夭拖累了腳步。”
即使熟讀詩書,但是沈宛對情愛的東西仍是似懂非懂,只是從那天起,她牢牢記住了上官傲說過的這一番話。
那年,她十二歲,他十八歲。
一年後,當她同母親從外婆家探完親回來,上官傲已被他父親召喚走,連一句再見都沒有來得及說。
她等了很久,最終只在父親口中等到了他的死訊。
他說想幻化成風,他說是她拖累他的腳步……只是那時才知道,她沒有束縛了他,是他牽絆住了她,他灑脫了,而她……
蒼月傲風盯着眼前這張微皺眉頭的小臉。看來她是陷入了回憶,看來她是想起了什麼。身後的腳步聲驚醒了他,他轉身,看見了那張臉。
納蘭性德驚訝。起初是因爲站在沈宛身邊的陌生男子,後來是因爲他那張與自己相似的臉。只是……世界上怎麼會有生得這般媚態的男人!他以爲歐陽屈已經是他見過的極致。
“你……是誰?”
蒼月傲風看了沈宛一眼,緩緩地笑開。“故人。”
沈宛回神,她淡淡地看了納蘭性德一眼,然後目光凝視在蒼月傲風的臉上,臉色微微蒼白了一些。“終是拖累了你的腳步嗎?”
“啊。”蒼月傲風輕輕應道,微笑,笑意直達眼底。
淚光瀰漫,她以爲她不會再有淚。
“爲何當初傳來的是死訊。”
“我確是差點就死了。”然後忘了一切。
“那你可知……”
可知她始終沒有放開自己?生得清冷疏離的脾性,原是因爲他。後來康熙出現了……若他早些出現,如今可是這樣的境地?“爲何不早些回來……爲何……”
“永遠不會晚。”蒼月傲風狂妄地看着沈宛。
“添段新愁和感舊,拚卻紅顏瘦……”沈宛轉身走向納蘭性德。“該回了。不然他要擔心了。”
“宛兒!”身後,蒼月傲風站在原地沒有追上。“我不管他是不是皇帝,咱們的事情,不會這麼就完了。”
沈宛地頭苦笑。“走吧。”
納蘭性德沉默地看了蒼月傲風一眼,護着沈宛快步離開。
疲極,沈宛緩步往房間走去。
經過康熙的書房,沈宛聽見了爭執聲。
“皇上……”是明珠。
“閉嘴!”可以想象康熙此刻哪般地咬牙切齒。
“微臣出京時,太皇太后千叮嚀萬囑咐,她說不望皇上將此女自身邊驅離,但是至少請皇上宣召一名后妃至此。朝臣近來已經紛紛臆測……”
“朕做什麼難道還要經過大臣們的同意?朕的家事,與你等何干?”康熙厲聲打斷明珠。
“微臣惶恐。可是皇上,後宮曾經雨露均沾,後宮的平衡即是朝堂的平衡,如今後宮慌亂,朝堂亦是如此。後宮之事雖是皇上的家務事,可也是國家之事。太皇太后心急如焚,加之皇上臨走時與太皇太后略有口角……”明珠並不明示,但是卻讓康熙知道朝臣都已經知曉了他與太皇太后的那一次衝突。“請皇上爲江山社稷考量……”
接下來的話,沈宛全都聽不進耳中。她木然地回到房中。
玄燁,只怪你我生不逢時!饒是生生相錯,只怪你爲天子,我爲凡塵。
原本可以很理智的兩個人,何以走到今天這一步?原本,他可以相望天涯,原本,她可以冷若清秋。
如今,若是少了誰,就好似魚兒離開了水一般失了生命。
這不是好事……不是好事……對一個帝王來說。
若哪一天我真的不能再親自見你,那每當思念你時,我就會來五臺山,二月時節。
他曾經如此對她說。曾經,他是那般理智。
也許那時他早就料到了今天這樣的結局。當初料想到了,爲何今天又忘記了?難道僅僅是因爲太在乎了?在乎到忘記了當初的冷靜
。這不是一件好事……不是……
只是,她不想離開他……不想……
“何事想得如此入神?連燈都忘了點。”不知何時,康熙已經回到了房中。
“玄燁……”沈宛開口,可是又不知從何講起。
“怎麼了?”康熙坐到她身邊,握住她冰冷的雙手。
“你說過,若哪一天真的不能再親自見我,那每當思念我的時候,你便會在二月時節去五臺山,對嗎?”她問。
“怎麼突然想起這個。”
“沒什麼,我只是在想,你究竟有多少時間可以用來思念我。”
“傻瓜,從今往後,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康熙笑着說。迎視上她不解的眼神,他解釋。“我想過了,我要帶你回京,帶你去面對天下人,帶你一起去求得皇祖母,求得天下人的諒解。”
沈宛久久不語。久到,康熙不安地握緊她的手。“玄燁,你的冷靜自持哪裡去了?”
他這般,僅僅是逼得她早些離他遠去罷了。
康熙皺眉。
“剛開始,你冷靜地讓我心慌,彼時情濃了,不想你也只是一團漿糊。你的責任呢?將我推到那風口浪尖,我們依舊不會得到諒解,你明白的。”沈宛苦笑。
“不試過你怎知不行?”康熙說道。“宛兒,我冷靜自持了一輩子,甚至從來沒有爲自己活過。不是我選擇了命運,而是命運選擇了我。皇考怕極了天花,而我又是三子中唯一出過天花的,所以我成了皇帝,並不是因爲我有多出衆。從小,皇祖母就教我,不能若皇考那般將心思花在女人身上,我確實做到了,文治武功,我比皇祖母期待的做地更好。可是那些都是在遇見你之前,如今我想任性一次,今生唯一的一次。”
“玄燁,”沈宛低聲嘆息着。“我好累。爲你遠離了家人,遠離了世俗禮教,爲你推開了幸福,爲你失去了孩子……我累了,我不想再陪你掙扎了……做回你無情的帝王,不要再爲這唯一的一次任性失了什麼了……”
“你想說什麼?”
“放了我,也放你了你自己,可好?”
可好?可好?
“不好!”康熙一把將沈宛抱在懷中。“你應了我,永遠不會離開我的。”
“我不會離開你。”她從來不曾給過任何承諾,也從來不曾要過任何承諾。對她而言,幸福的每一天都是偷來的,現在夢做到盡頭了,該是面對一切的時候了。
“我不允許你離開我!沈宛……你究竟是想逼我到何地!”
“沈宛不曾逼玄燁,只是玄燁自己在逼自己。你明知,你只能選擇江山。”
“玄燁,我說過,你要不起我。”
“玄燁,既然到頭來終究是失去,你又何必抓着不放?”
“玄燁,沈宛已逝了心,再執著也是枉然。”
“玄燁,你知道我是怎麼樣失去恨離的,失去他的那一刻,我就沒有想過要原諒你們愛新覺羅家族的任何一個人。”
“玄燁,你是一個好皇帝,若我非要你在我和江山之間做選擇呢?”
“玄燁,你知道結局的,一直都知道……”
“玄燁,無論在哪裡,沈宛都會替你守着大清江山的。”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愛別離,怨憎會,撒手西歸,全無是類。不過是滿眼空花,一片虛幻。”
“玄燁,若是相惜,便放了我,可好?”
他不相信她就這樣離了他身邊!可是第二日醒來,身邊便已完全沒有了她的蹤跡……只是很多年後他一直在心中問自己,如果那天他追了去,如果……追了去……
離恨夢迴幾糾纏,若相惜……
離恨……恨離……
沈宛,我不想放開你,不想放開自己,可是,我憐惜你,所以……
若他追了去……
沈宛選擇從海上南下回蘇州。
海天相接處燃燒着玫瑰色的霞光,落日的餘輝,給大海鋪上了一層紅紗。溫柔的風輕拂海面,海水泛着漣漪,涌着碎波,如同迷人的微笑一般,安詳地讓人心生懶逸。死死握緊雙手不讓幸福遺失,到頭來才發現,什麼都沒抓住,唯有展開雙臂,才能擁抱整個世界,
想看看海的無垠,想感受一下它的波瀾。想告訴自己,其實沒什麼。
“爲何不哭?”納蘭性德如此問她。
面對上官傲時,她以爲自己還有淚。只是,彼時都沒讓眼淚流出來,今日就更不允許流淚。她沒有眼淚,真的沒有了……
“若是早就料想到了今天的結局,又有何可哭?”只是她的恨離從沒有在她的預料內。“容若,沈宛的眼淚早就幹了。”
“你不該就這樣離開。”他責備。
“我已經與他話別了,他會懂的。”會懂的,連她都懂了不是嗎?也許此刻會很難受吧,但是,會過去的。
他是皇帝,前無古人的一代明君,女人之於他,於天下的意義,他懂的,他一直都懂,一直都知道該如何選擇。
悄然離開,只是爲了不去面對最終被捨棄的難堪。
“不悔?”
“不悔。”沈宛搖頭。
海天連接的交點,是否就是世界的盡頭?如果是,這風可否載她去那盡頭。
彼岸花,開一千年,落一千年,花葉永不相見。情不爲因果,緣註定生死。花開彼岸時,只一團火紅,花開無葉,葉生無花,相念相惜卻不得相見,獨自彼岸路。
原來他與她,便是這彼岸花葉,註定是,生生相錯……
“容若。娶了我可好?”
回答她的是一陣沉默。
“我並不是要你明媒正娶,也不要佔據什麼位置。”沈宛轉身面對他。“我只要一個妾室的名分。”
那裡已經是她力所能及的最接近玄燁的地方了。如北京城一般,將紫禁城緊緊包圍在心中。如果能那樣守着他,她願將年華埋葬在那樣的深宅大院中。
“爲何?”
“我知道你心裡有人了,而我,也只是想離得他再近一些。”再近一些……沈宛重新轉身面對大海,金色的餘暉照耀在她身上,映出讓人只覺虛幻的美景。“容若,我不想騙自己,這一走,今生恐怕再無見他的機會了。”
“不悔?”
他不懂,一個女子,哪來的勇氣,能爲一個男子做到如此境地。
他也不懂,一個血氣男子,又怎能容忍一個女子爲自己走到如斯田地。
他更不懂,皇上與沈宛間,爲何會淪落至今。若只是因爲一個“天子”的身份,錯了一世的情緣,彼此相憶,一世痛苦,又有何意義。
高高在上,手掌天下人的生死,難道連一個小小的女子都保護不了?身不由己,騙人還是在騙自己?抑或是,命運欺騙了他們所有人。
沈宛輕輕搖頭。脣間溢出的聲音被海風吹散,無人曉。
她在告訴自己,不能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