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
沒有嘗試過這樣的思念。
江南紛紛的細雨,她在幹什麼?雨後的虹在暮色中架起,她是否也會看見?桃花源中的午後,花瓣墜地,她會如何轉身,拾起枝頭繁茂的春?
“一痕沙”的窗口,康熙輕酌着酒水。他居然在這裡停留了一個來月,僅是因爲一個女子!多麼不可思議!
好似突然決定了什麼,他迅速站起身,在其他兩人還來不及反應前便衝出了酒樓。
“停留了那麼久,該是解決的時候了。”福全攔住正欲跟上前去的納蘭性德。
解決嗎?在皇上眼裡,怎麼樣纔算解決?得到嗎?
也許從剛開始他就不該建議來烏程。他從未想過,這趟烏程之旅,有可能會誤了一個女子的一生!
納蘭性德狠狠灌了一口酒。
許是子箏的提醒,她居然又想起了上官傲,這個如風一般的少年……
散落了一地的畫紙上,洋洋散散地畫着同一個人。他時而朗笑,時而皺眉……望着畫中笑得如身後桃花般絢爛的人,沈宛失了神。原來,她並不是忘記他了,記憶依舊清晰,只是……只是……
生死兩端,相思苦也漫長。生死兩端,相思痛也斷腸。
她低聲呢喃着。“幻化成風了……”
火熱強烈的視線,沈宛擡頭望去,片刻忘了該如何反應。但是回過神來,她並沒有驚慌失措。
這些畫,康熙無視一般地瞥了一眼。畫上的題詞,生死兩端了不是?
“爲何不驚訝我來此?”這個女人的每一次反應都很有意思。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沈宛輕緩地把最後一張畫像拾掇起,吹乾。
“這天下所有的東西都是朕的,你也是這麼認爲的?”康熙向前一步,眉宇間淨是狂傲。
“確是。”沈宛淡淡地擡眼迎視康熙。“可是……”
這一個可是,讓康熙挑起了眉毛。
“這天下所有的東西都是皇上的,可是有一樣東西,皇上不是那麼輕易就能得到的。”
“是什麼?”
“人心。”
康熙微微皺起了眉頭。
“唐玄宗開創開元盛世,可也僅是半生輝煌罷了。”
“你把朕比作唐玄宗?”康熙挑眉。對一個八歲登位,經歷過無數大風大浪的帝王來說,這並不是一個讓人高興的比喻。十八年的帝王生涯,即使他才二十六歲,但對某些帝王來說,十八年已經是相當長的在位時間了。
“皇上當然不是唐玄宗。”而她也自認爲沒有那個資格成爲楊貴妃。沈宛將畫像放下。“民女只是想告訴皇上,除鰲拜,平三藩,皇上的確有了傲視天下的資本,但您才二十六歲,對一個統治者來說,您的帝王之路纔剛剛開始而已。現在還有臺灣的難題在等着您,何必在烏程這麼一個小地方浪費這麼多時間?”
聽到最後一句話,康熙總算明白了沈宛想要表達的意思。“繞了那麼多,你是在拒絕朕?”
聞言,沈宛淺淺地笑了起來。“皇上聖明。”
這個笑與他初見她時的那個笑完全不一樣。這笑,更直接,更惑人。
康熙微微皺起了眉頭。“朕不接受任何形式的拒絕。”
離開書桌前,沈宛走到一側微微福身。“皇上可經歷過直白的拒絕?”
“正是因爲幼年時的拒絕過於直白,所以別人越是拒絕,朕就越想挑戰。”年輕時被鰲拜把持着朝政,什麼樣的委屈康熙沒有受過?
“身爲一個帝王,皇上當然不能容忍被人直白的拒絕,尤其是像我這樣無權無勢的平民百姓。所以,剛纔說了那麼多,民女並不是耍弄皇上,而是真正把皇上看成皇上。”
“沈宛,朕在烏程徘徊了那麼久,你該知道朕的心思。”康熙上前兩步,逼近沈宛。
沈宛沒有退開。“民女的世界很小,四四方方的天空,這一屋子的書……”
“你想說什麼?”
“民女無心涉紅塵。”
“你本就身在紅塵。還是……根本就是不想要情愛,尤其是朕給的情愛。”
“是。民女無心涉足天家情愛。”
如此乾脆的承認讓康熙微微眯起了眼。“朕若真想要,你該知道你根本連拒絕的機會都沒有。”
“民女沒有權利拒絕,可是有些東西,就算是天子也沒有資格強要不是嗎?”沈宛笑容更深。
“帝王娶的不是女人,而是她們身後的勢力。沈宛無權無勢,於皇上根本無用;也正是沈宛無權無勢,所以也要不去皇上的愛。後宮女子,雨露均沾,這並不是沈宛想見到的,若皇上想看見一個嫉婦或者是瘋子,大可把沈宛接進宮。”
“朕就不相信朕連娶一個鐘情的女子的能力都沒有!”康熙聽着有些惱羞成怒。
“皇上,若沈宛真正鍾情皇上,也不會在這個時候選擇追隨皇上。”
康熙沉默以對。
“沈宛是個死心眼的人,一旦認定了一件事情,就會不計代價的做好。若我真的鐘情皇上,那我就絕對不會讓皇上爲難。至少,我要讓自己有那個資本可以配得上皇上。”言盡於此,沈宛淡淡低轉了眉眼。
“沈宛,你……”
“而且,有一樣東西是皇上怎麼也給不了的。”
“天下沒有朕給不了的東西!”
“民女想要唯一,皇上給得了嗎?”
康熙愣住。他最沒有能力給的,恰巧就是這個“唯一”。“沈宛,你究竟是個怎麼樣的女子?朕身爲一個皇帝,竟是連自己想要的女子,想要的幸福都無法擁有了?”
“沈宛只是一個小女子,根本不值得一提,只是皇上看重了。”輕緩,但是堅定地給這件事做了總結,沈宛的笑緩了下來,而最後那個問題,她不願回答他,也不知該如何回答他。
“若朕不放棄呢?”康熙追問。
“那至少請皇上不要讓沈宛成爲讓天子耽誤國家大事的人。”
她在勸他回京。
“朕問最後幾個問題,問完了朕就會走。”
沈宛不語。
“他是誰?”
“故人。”依舊是淡淡的回答。
“姓名。”
“無名小卒罷了。”
“姓名!”康熙堅持。
“上官傲。”
“與你的關係。”
“青梅竹馬。”
“今何在?”
回答康熙的是一陣沉默。她低眉信手,順着沈宛的目光,康熙也看向桌上的那一張畫像。“他說想要”沈宛頓了頓,“幻化成風……”
“如皇上所見,生死兩端了。”剛纔片刻的失神好似幻覺一般。
“你忘不了他?”這個問題很重要。
“皇上爲何不自問?”人之初,自己生命中第一個在乎的人,能那麼輕易就忘記嗎?連她自己都不知道上官傲之於她究竟是何意義,在她還來不及明白的時候,上官傲就已經逝了。
是故人吧。一個,怎麼都能讓她在午夜夢迴時心生柔情的人……一個,曾經以爲就是她的一生的,故人……
康熙沉默了下來。自問……赫舍裡的笑臉浮上他的心頭。他生命中唯一用心去在乎過的女子,第一個,也是至今爲止唯一的一個。即使刻意去忘記了,但還是不能輕易忘卻。
但……
他是天子!沒有他不能征服的!不論是忘記,還是愛!
“沈宛。”
沈宛擡頭看向康熙。
下巴被他勾手擡起,他迅速卻霸道地在她如桃夭般柔嫩的脣瓣上輕輕印上一吻。“朕不會放棄,你等着朕。”
看着他眼中的笑意,沈宛片刻失了神。
他匆匆而來,如今又匆匆而去。她的生活沒有任何改變,卻隱隱地,有些東西好像變了……到底是什麼變了?她不知道,也好像不太願意知道。
“屈兒。”將賬本放入歐陽屈手中,“你會一直陪着姑姑對不對?”
年僅八歲的孩子,用似懂非懂的目光望着他世上唯一的親人,堅定地點頭。
忽然,她淺淺地笑了起來。
這個笑容,包含了太多太多。她不知道自己爲何會有這樣的對她來說算是瘋狂的念頭,但,她就是想那麼做。
曾經安於現狀,不曾想過那些世人豔羨的事物。品若蘭花香在骨嗎?如今已看,她也只不過是一個俗人罷了。
她還不及細想那個人一夜之間之於她的意義在哪裡,也不曾去想,自己究竟何時心動了。只是突然之間,那人便悄然入心了。
於是,她渴望成爲足矣匹配他的女子。
可笑不自量也罷。
也許回了京,重新投入溫柔鄉,他早已將她拋在腦後。只是,她似乎總是進入死衚衕,總是執拗,總是死心眼……
心,大了,所以眼前的一切都變地渺小了……
不知從何時起,她的心開始大了……她渴望高飛……
“姑姑。”歐陽屈搖搖沈宛的手,他指着賬本的一處。“這是什麼?”
“屈兒想知道?”這複雜的賬本,豈是一個八歲孩童能懂的。
“嗯!”歐陽屈點頭。“屈兒要幫助姑姑,永遠陪着姑姑。”
沈宛笑了起來,目光溫柔。
門被敲了幾聲,然後沈夫人推門進入。
“屈兒,回房間把姑姑前幾日給你的書拿來。”知道母親應該是有事請和自己說,沈宛將歐陽屈支開。
小小的身子消失在門外。“宛兒,聽徐掌事說,你要開‘一痕沙’的分店?”
“‘一痕沙’已經具備了這樣的能力。”
“我和你父親一樣,雖然不善經營,但是有些事情還是很明瞭的。若說是要開分店,‘一痕沙’很早之前就能開了,只是你一直無心而已。爲何……”沈夫人慾言又止。“可是與那三位公子有關?”
沈宛沉默不語,只是溫婉地笑着。
“宛兒,你是我的女兒,你想什麼爲孃的都知道……”
“女兒心大了。”微微低頭,她露出一個近似嘲諷的苦笑。她沒有去細想心中這個念頭的原因與將來有可能的結果,只是想跟着自己的心走罷了。
沈夫人看着靜如秋葉、柔若桃夭的女兒。她要如何用這副柔弱的肩擔起生命將要面對的一切?
“你還在我腹中時,我機緣巧合遇見了一位高僧,那位高僧的幾句話讓我不安了很久。”
“母親,那只是鬼神之說而已。”沈宛握住母親的手,安撫她。
“不。”沈夫人搖頭。“高僧說,令嬡富貴之命,但卻一生苦難。”
“你看,就說是鬼神之說吧。都說是富貴了,怎麼還會一生苦難。”
“墜紅塵,繁花落,天地玄黃,無奈是清秋。宛兒,你出生時,烏程的桃花開滿了整整一個春。”
墜紅塵,繁花落,天地玄黃,無奈是清秋……
沈宛微微變了臉色。“父親也和女兒說了這件事,他說女兒前世一定是開在他心裡的一株桃夭呢。”
“可是,那年的桃花,也在一夜之間落盡了。”
那一季,繁花落盡……
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
那一季,繁花落……
“一痕沙”的第一家分店設在蘇州,在沈宛看來,那裡雖然與烏程僅僅只是隔了一個太湖,但卻如同遠隔千山萬水。
她徹底與曾經平靜安詳的生活告別了。
蘇州素來以山水秀麗、園林典雅而聞名天下,有“江南園林甲天下,蘇州園林甲江南”的美稱。時至明清時期,蘇州已然成爲中國最繁華的地區,私家園林遍佈古城內外,因此此處也素有“人間天堂”的美譽。
帶着歐陽屈和子箏來到蘇州,她的生活依舊清閒緩慢,只是原本在烏程纔有的靜謐沒有了。居住的園林一進門便見一池綠水繞於園外,臨水山石嶙峋,復廊蜿蜒如帶,廊中的漏窗把園林內外山山水水融爲一體。園內以山石爲主景,山上古木參天,山下鑿有水池,山水之間以一條曲折的復廊相連。沈宛居住的主園外臨清池,曲欄迴廊,古樹蒼蒼,壘疊湖石。
她的園林裡沒有一株桃樹,她將滿山桃夭全部留在了烏程的春。
蘇州自古就是一個繁華的地方。在春秋時期,它是吳國的政治中心;西漢武帝時爲江南政治、經濟中心,司馬遷稱之爲“江東一都會”;宋時,全國經濟重心南移,陸游稱“蘇常熟,天下足”,宋人進而美譽爲“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而蘇州則“風物雄麗爲東南冠”;明清時期又成爲“衣被天下”的全國經濟文化中心之一。
“江南第一樓”的美名使“一痕沙”很快在蘇州站穩的腳跟。
深秋已末將至初冬,寒冷的天氣向來不是沈宛喜歡的。
即使僅有一湖製革,但蘇州的冬天仍比烏程冷了一些。
蘇州的冬,一樣是小家碧玉般的樣子,有些枯黃的樹葉、淡淺而高遠的天、顯得一場沉寂的池塘……
沈宛坐在窗前,迎面久違的太陽,稍稍昂起臉,微微閉一會眼,讓整個人充盈在陽光裡,便覺自己從陰霾中溫暖了起來——冬天的蘇州不太下雨。
今早,她收到了一份很特別的禮物,從京城而來,一塊精美絕倫的龍型玉佩,背後刻着“一痕沙”三個字。
“是‘一痕沙•望遠’,還是‘一痕沙’酒樓?”子箏攤頭看了一眼,又轉回去做自己的事情。
想起了初遇時的驚豔,沈宛淺笑,將玉佩收緊懷裡。
這個男人……他是七月離開的,他匆匆而去,原是純親王隆禧疾,回京不到幾日,純親王就病逝了。
純親王隆禧爲順治帝的第七子,也是最小的兒子。隆禧十五歲被封爲純親王,康熙十八年七月十五日病死,年僅二十歲,諡曰“靖”。
隆禧之死,康熙悲痛萬分,輟朝三日。隆禧入葬前,康熙又親臨園寢奠酒舉哀。
這就是帝王與兄弟之間的親情嗎?古人留下來的故事中,多少兄弟爲了一個皇位相殘?不管哀思之情是否出自真心,總覺有些無奈,又有些……矯情……
“往後,這塊玉佩就是‘一痕沙’主人的信物。”
康熙二十年二月,皇太子胤礽就傅,以大學士張英、李光地爲師。
聽說,皇上和已經仙逝的皇后鶼蝶情深。三月,康熙下令葬仁孝皇后、孝昭皇后於東陵昌瑞山陵——這是他的兩位妻子,卻都沒有能夠陪他很久。
七月,因平定三藩,他賜宴於瀛臺。
十一月,定遠平寇大將軍等率軍入雲南,吳世璠自殺,三藩之亂徹底平定。十二月以三藩平定御太和門受賀,宣捷中外。加上太皇太后、皇太后徽號,晉貴妃佟佳氏爲貴妃,冊封孝昭仁皇后之妹鈕祜祿氏爲貴妃,晉惠嬪那拉氏爲惠妃,宜嬪郭絡羅氏爲宜妃,榮嬪爲榮妃。頒發恩詔,賞賜宗室、外藩,予封贈,廣解額,舉隱逸,旌節孝,恤孤獨,罪非常赦不原者悉赦除之
。是年,康熙帝詔見直隸巡撫于成龍,稱其爲“清官第一”。
關於他的一切,她從不可以打聽,但卻總是無意間便知道了。
沉默地相望,也許僅僅只是萍水相逢,默默地愛,默默地理解,默默地在心裡裝滿相思。心中雖仍豁達,想着,還未深陷,也許還可以揮一揮手,讓春草綿綿,落紅成震。可是有些東西,卻好似愈發濃烈了。
這一年多,唯一有與她聯繫的是納蘭性德。平淡的書信來往,好似在鬥文採一般,卻也好像不是……
康熙二十一年,他齋戒於景山,爲太皇太后祝壽。東巡謁陵,以皇太子胤礽隨從。三月,他謁福陵、昭陵,駐蹕盛京,後謁永陵,由山道前往烏拉行圍,望祭長白山。
他在翻覆着他的天下,站在她永遠無法仰望的高度,而她站在他永遠望不到的角落。金鑾殿的那座龍椅太高了,離她太遠了,遠到……只消一眨眼,夢靨中的笑容就隕落了。
也許他們之間的愛,本就不該用世俗的方式承擔。對他來說,不過是聚散隨緣,風雨由天罷了。
倒是她強求了……
是當時太任性了吧,沒有仔細推想就涉了紅塵。可是就好像偷偷下凡嚐盡人世情愛滋味的仙子一般,覆水難收了。
臺灣的問題一直都困擾着清廷。順治年間,鄭成功與清廷之間的零星對抗就一直持續着。到了康熙年間,不是朝廷忽視了臺灣,而先是鰲拜,後是三藩,現今,真正輪到臺灣了。
施琅曾是鄭成功部下最爲年少、知兵、善戰的得力驍將,但是後因觸怒了鄭成功,導致兩人失和,施父子三人被扣押。後來,施琅用計逃脫,鄭成功即殺施父大宣及其弟施顯。不久,施琅降清,與鄭成功對抗,先任同安副將,繼任同安總兵,康熙元年升任福建水師提督。
她從未有心留意過朝堂之上的事情,去了解這些只是因爲教育歐陽屈的需要。
當沈宛看到施琅時,她並不訝異,只是在思量,爲何他會出現在自己面前。而帶他來“一痕沙”的是裕親王福全。
吩咐下人好生招待這些人,沈宛併爲現身相見。
“將這封信交給你家主子。”掏出懷中的一封信,福全若有所思地看了酒樓後面的深院一眼。
仔細地瀏覽了信中的內容,沈宛將信紙遞到燭臺之上,靜靜地看着它被焚燬。這是他除了玉佩之外給她的唯一的東西。
“一痕沙”與朝廷,她從未想過……
“姑姑。”歐陽屈放下手中的詩集,十一歲的他,疑惑地仰視同樣疑惑的沈宛。他不安地挪動了一下身子,靠近她。記憶中,他從未見她的臉上出現像今天這樣的表情。
她在疑惑,而且,失落……
“只有屈兒一直陪着姑姑。”沈宛將歐陽屈輕輕抱在懷裡,第一次沒有向他展露笑顏。她只是在疑惑,疑惑很多事情,疑惑他的決定,疑惑自己的選擇,還疑惑……曾經視若信仰的東西,如今不確信了——愛,真的沒有雜誌嗎?
她從來都是一個死心眼的人,所以,她不會拒絕他的任何要求,是這樣吧……
不知何時開始,也許始自那清淡的一吻,或許……她已然將自己看成了帝王的女人。她永遠不可能成爲他三千佳麗的一員,不止是她不想,也沒資格,但是她卻還是認定了一些事情。
所以,她很爽快地準備應承下所有的事情,即使那意味着自己最終被拖入了權利的修羅場。
“屈兒,永遠不要離開姑姑好嗎?”至少身邊還有一個視若子息的歐陽屈陪着她,沈宛慶幸地想着。
沉默地點頭,歐陽屈伸手環住了沈宛的腰身。他還只是個孩子,但是比起三年前,他還是長大了許多。
他不是很明白爲何姑姑三年前會突然改變了那麼多,可是他告訴自己,要趕快長大,趕快變強。他要保護她,這個,世上,他唯一的親人。
時值六月,正是江南百花盛開的時節。
蘇州的夜月,許是沾染了古來聖賢的詩意,竟格外地顯幽。
“新裂齊紈素,鮮潔如霜雪。裁爲合歡扇,團團似明月。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常恐秋節至,涼飈奪炎熱。”
花園中的假山流水百花似乎並沒有能夠入她的眼,空中皓月,沈宛愣愣地仰頭望着。這夜風,吹來還真真有些涼意。
裕親王遠遠地看着院落中仰頭望月的女子,她側對着他,優雅柔美的身姿,淡泊冷然的氣質讓她似謫仙般遺世而獨立。
肩上無端多了一件披風,沈宛微微轉頭,看見了裕親王。
裕親王是個極其出色的男子,甚於康熙與納蘭性德。他的身上有她喜歡的氣息——安靜而詳寧,這不像戰場上歸來的人該有的氣息。沒有了白日裡的生疏冷漠,沈宛淺淺一笑,隨即又將目光轉回天空。
“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如此良辰美景,沈姑娘怎會只想到《怨歌行》?”即使和她望着同一片天空,他似乎一點也猜不透她的心思。納蘭性德說得沒有錯,她不是個普通的女子。
略微訝異地看了福全一眼,沈宛搖頭。
“皇考在世時,對我和其他皇子們的要求都很高,彼時我對這些文縐縐的玩意兒並不喜歡,但皇上卻及其有資質。”憶起曾經,福全失笑。
他站在她身側,凝視着她的眼。這是他見過的最美的一雙眼眸,燦若星子,卻也隱含了人類所有的情感。原本以爲是平靜無波的,可是細看卻纔發現,原來她有那麼多的欲語還休。
“隨王爺一同前來的,除了施琅還有誰?”話題突然從風花雪月轉到了錚錚的朝堂之事。
“皇上的意思……”裕親王並沒有回答沈宛的問題,而是開口問她的決定。
“他知道我不會拒絕。”淡淡地低頭,沈宛的呼吸很淺很淺。
“姚啓聖、李光地。”裕親王明瞭地點頭,報上與他一同前來的另外兩人的名字。
終是拖累了一位冰肌玉骨的出塵女子……
“三藩已定,皇上現是看準了臺灣。”他的心裡,裝着天下,而她,心裡卻只有他。“我不知道‘一痕沙’能不能做到皇上要求的那樣,但是,訓練探聽消息的人,我需要時間。”
“皇上手下有數十人,現已在趕來蘇州的途中。皇上說,這些人以後就交給沈姑娘。另外‘一痕沙’自己的探子,皇上說沈姑娘有很長的時間可以訓練。”
他就料準了她會慘和進他們男人的這些事情?聽到那數十人已經在來蘇州的途中,沈宛笑意更甚。
她的眼在笑,嘴也在笑。
讓“一痕沙”成爲皇帝的耳眼。若是她答應,“一痕沙”必定會得到來自朝廷的暗中的幫助,不出幾年,定能以排山倒海之勢席捲整個大清版圖。她想要完成的東西,最終還是要靠他來施捨嗎?
這些從來不是她要的,但恰巧,他知道她從來都是個死心眼的人。
“你說,滿園的花若是在一夜之間落盡,該怎麼辦?”月光灑在院落中,清冷幽靜,彷彿空氣中都帶上了乾爽的香甜味。
前一刻還在談論天下事,下一刻的話題又跳脫回了原本的風花雪月。
“該如何?”裕親王反問。這般的女子,本就不該用平常的思維看待。
“葬花。”淺淺地笑了起來,似乎是在笑自己的話語的任性。世上繁花落無數,怎有人會爲了這些小小的花兒傷了心神?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
“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這花兒的確不需要葬。原來,盛開只是爲了自我毀滅。”就像人一樣。
福全望着沈宛,居然說不出任何話語來。他本就是一個不善言辭的人,現今站在這樣的女子身邊,更覺自己言辭拙劣,他想安慰她,卻找不到適自己的聲音。
曼妙之齡,但在她身上,他竟看到滄桑。他不知道他們離開烏程之前皇上和她之間發生了什麼,回京之後,皇上一次都沒有再提起她,他依舊像以前那樣治理朝政、福澤後宮,原本他們都以爲皇上已將這位紅顏拋卻腦後。
“人生在世,悽悽苦苦走完這一遭,爲了什麼?”轉頭面對發愣的男子,沈宛溫婉地笑着,眼中似有清淚。
“很多……”人生在世,需要在乎和守護的事情太多了。國、家、親人……現在,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了。也許,也僅僅只是爲了自己。
“難道不是爲了自己嗎?”微微歪着頭,沈宛疑惑地問裕親王。眼中有別於以往溫靜的難得的俏皮,讓他看得失了神。
一切的選擇,受到的苦難,難道不是最初自己的任性嗎?
許久,裕親王緩緩點頭。這個輕緩的動作,換來了沈宛的笑容,好似自己得到了大人認可的孩童一般。
她再次轉身看向天空,嘴角牽起了優美的弧度,但眼角卻清淚滑落。
裕親王有些怔愣,但隨即他微笑着地看了地面一眼,隨即也擡頭望天。自古月色,可是他從未如此沉靜地仰望過,是因爲身邊的女子嗎?
那一夜,他站在她身後,陪她看了一夜的月亮。
只是站在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