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百姓來講, 受戰爭傷害最大的是他們,可是戰火過後,最容易從戰爭裡恢復過來的, 也是他們。沒有了生命的威脅, 他們的注意力又重新回到了——如何活下去的問題上, 以及, 遠在寶島的親人們的安危。
臺灣海戰期間, 福建沿海實行了極其嚴厲的海禁。那次的海禁是由姚啓聖全力實行的,可是康熙二十二年十一月,正當朝廷以收復臺灣告祭孝陵的同時, 姚啓聖逝世,享年六十。
由於對福建各項情況最瞭解的人不在了, 所以何時再開海禁成了目前爭議比較大的問題。開海禁的事情就此耽擱了下來。
載着“皇帝”南巡的皇鑾現在纔剛出了京畿之地。康熙此次秘密南下不止爲了早些見到沈宛, 更爲了去福建視察。
只不過現在, 去福建的目的,除了視察之外, 更是想探視民情,瞭解民怨,解決民生。
他承諾她要爲他們的孩子積復得,此時能做的,也就只有這個了。
他們的恨離, 他能爲孩子做的, 如今只有這些了。
待康熙一行來到福建, 早已在這裡等候他們的是吏部右侍郎陳廷敬。淡淡地看了沈宛一眼, 陳廷敬便開始向康熙說明這幾日他見到的情況。
“……所以, 微臣還是認爲,海禁儘早要開。”敘述了許久, 陳廷敬簡短地發表了自己的看法。
“朕也……”康熙剛要開口便發現沈宛無精打采地坐在一邊。“宛兒,累了?”
突覺目光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發愣着的沈宛回了神。她搖頭,然後站起。“屈兒,陪我去外面看看。”他們在國家大事,這樣的場合並不適合她一個女子在場。收到陳廷敬的探究和稍顯不滿的目光,沈宛起身出去。
“皇上……”陳廷敬的聲音再次想起,康熙也只能重新投入關於“開海禁”的討論。
時至十月,秋風稍起。沈宛一襲白衫,外罩白紗,發似流雲,曾經靈動婉約的眉目如今淡然清冷,帶着淡淡的疏離,儼然如飄然欲去的仙子。
微微向緊閉的房門看了一眼,沈宛扯出一抹淺笑。又是一位賢能的忠臣,玄燁的江山,天時地利人和。“屈兒,做人當如此。”
“姑姑,咱們去前堂轉轉吧。”歐陽屈僅是表示明瞭地點頭。十四歲的歐陽屈,已然成爲一個讓小姑娘家臉紅心跳的翩翩美少年了。許是從小就跟了沈宛,日夜相對,他的眉宇間竟有了幾分沈宛的影子。與沈宛是有相像,只是那一雙像極了他生母的媚眼,讓他從小到大無論走到哪裡都被人誤認爲是女子。
“好。”十四歲的歐陽屈,已稍稍高過沈宛,在同齡的孩子中,顯得異常出衆。“屈兒。”
歐陽屈轉頭看沈宛。
“沒什麼,只是突然覺得屈兒長大了。”沈宛笑起,是已很少見到的開懷。初見他時,他還只是個失了父母,尚在襁褓之中的可憐孤兒。而今,已然成爲她生命的支柱之一。什麼時候,他們之間的角色變了。
“姑姑終於注意到了。”歐陽屈也笑,他單手牽引住沈宛的手,腳步輕緩。
“是啊,我的屈兒長大了。”沈宛隨着歐陽屈的牽引,緩步向前走。
“所以今後可以由我來保護姑姑了?”歐陽屈似詢問,可是用的卻是肯定的語氣,隨即又像是怕沈宛拒絕一般,補充道。“是姑姑自己說了我長大了的。”
“好。”她滿足地笑着。沈宛回想起幼時的歐陽屈,小小個頭,無論到哪裡都以她的保護者自居,煞是可愛。“一直都是屈兒在保護姑姑。”
“屈兒不止要保護姑姑。”歐陽屈單手推開後堂直酒樓的門。
沈宛不再說話,任由他將她帶去一個角落裡坐下。
“這海禁一日不開,我就一日不能安心。我娘年事已高,弟弟從小被嬸伯帶去了臺灣,我就怕朝廷幾年不開海禁,我娘要是等我到弟弟回來……”隔了兩桌的年輕人搖了搖頭,看起來很是苦惱。
“海禁是一定會開的,朝廷也即將要派巡道去臺灣了,也許待那邊安穩一些就會開海禁了,你莫着急。”他身邊的朋友安慰他。
“就怕上頭沒有時間煩我們這裡的事情。”年輕人看了看熱鬧的大堂,一臉神秘兮兮地靠近他的朋友。“我有一個親戚在宮中當差,這次也隨駕南下了,據他所說,皇上早就不在鑾車裡了。”
“不在鑾車裡能去哪裡?你別聽他們亂說。當今皇上真真已經是難得一見的好皇帝了。”
“當然是去會紅顏知己了!聽說這趟南巡,還是皇上不顧太皇太后的反對執意成行的。鑾車剛出紫禁城,皇上就帶了幾個人先行南下了。現在不知道躲在哪個軟香溫玉的懷裡逍遙快活呢。”那人說的煞有其事,好像自己親眼所見一般。
“真有此事?”
“這種事情還哪來開玩笑不成!”
“其實也不奇怪,英雄難過美人關。皇上是天子,可是終究也是凡夫俗子,多情不是錯。”那人笑。
“說是這麼說沒錯。可是爲了紅顏知己冷落後妃,甚至與太皇太后起了口角衝撞就不是一件好事了。家和萬事興,尤其是皇家,你看看歷史上的朝代,大部分禍起蕭牆。這紅顏禍水的例子還少嗎?”
“那倒也是。”
“而且……”兩人始終交頭接耳。
沈宛表面上仍是平靜地喝着茶,但是握着茶杯的泛白的關節看出了這兩人的一席話對她造成了多大的影響。扯住了已經站起的歐陽屈的衣角,沈宛搖頭。
“姑姑……”讓他幫姑姑出氣!
皇帝的風流韻事,本事就世人喜愛談論的話題。如何防民之口?
“帶姑姑去福州的市集看看。”
“這裡不若蘇州繁榮,有什麼好看的!”心裡還窩着氣,歐陽屈看着嘈雜的人羣,不由地更是煩躁。但他還是依言帶着沈宛出遊,只是自懷中掏出的紗巾讓沈宛無奈地搖頭直笑。
“屈兒,今後姑姑也許會聽見更多這樣的言論,皇帝的事情天下人本就都會去談論,難道你要爲姑姑封盡天下人的口?”這孩子心疼她,她知道。
“如果可以!”
沈宛無奈地噤聲。
前方傳來來吵雜聲,人羣圍了好幾圈。
“姑姑,咱們繞別的街道走吧。”
如果是以往,沈宛會完全沒有異議,可是今天……
“去看看吧。”
“那裡人雜。”
“可是不是有屈兒在保護我嗎?”
無奈之下,歐陽屈只能護着沈宛擠進看熱鬧的人羣中。一見到眼前的畫面,沈宛就不舒服地皺起了眉頭。
兩個與歐陽屈年紀相仿,衣衫襤褸的少年被人綁在一起跪在地上。綁住少年的人穿着一身布衣,像是某大戶人家的管事,但少年卻滿身污垢,血跡夾雜着令人作嘔的味道,一陣一陣朝人襲來。
“作孽啊!這兩個孩子,不知道被人轉手賣了多少次了,每次賣主都不一樣,每次都滿身是傷。”他們身邊的一位菜市婦人好像對這場景見怪不怪了。
沈宛看了婦人一眼,又轉頭看向跪在地上的兩個少年。右邊的少年微微擡頭,兇狠不屈的目光掠過人羣,最後視線又不屑轉回地上。也許,她能猜到爲何他們會被如此多次的專賣了。
“屈兒。”沈宛輕喚歐陽屈。
歐陽屈皺眉,搖頭。
沈宛自己上前走了一步,反被歐陽屈拉住。無奈地嘆氣,歐陽屈打開摺扇,向前走了好幾步。“我買他們。”
喧譁吵雜的人羣頓時安靜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皆定在了這個美得有些過火的少年身上,包括跪地的兩個少年。
“小公子,你有錢買他們嗎?”這個少年衣着雖光鮮卻不是十分豪華,能付得起他要的價嗎?這次販賣少年的男子仔細觀察着歐陽屈。
歐陽屈單手遞給男子一疊銀票。“付不付得起會讓你知道的。這是定金,我給的價格絕對會令你滿意,你只消把這兩人送到‘一痕沙’就行了,告訴那裡的人,就說是屈少爺叫你來的。”他媚眼掃過兩位少年。“記得走後門。”
“是是!”接過銀票,男子連着幾下點頭哈腰。
“滿意了?”歐陽屈收起摺扇,踱回沈宛身邊。“現在是繼續逛,還是回去?”
沈宛微笑着點頭,柔和的目光投向少年。“回吧。”
待兩人離開。
“原來是‘一痕沙’的人啊,大善人啊!”
“是啊,‘一痕沙’的主人那麼有善心,這兩人怕是不會再過苦日子了。”
“是姐弟吧?眉眼有些像啊。”
“應該是吧,真是俊啊。”人羣討論了起來。
少年對視,皆露出不屑的神色。
“人在哪裡?”做完今天的晚課,沈宛放下佛珠,輕聲問安靜地坐在一旁看賬本的歐陽屈。
“姑姑還惦記着?”歐陽屈皺眉。其實他也沒多做過問,只是讓人送了一筆銀子給男子,然後吩咐下人把少年打理清爽,準備有什麼事情明日再說。
“自是。”沈宛起身。“把他們帶來見我。”
蕭瑟與匡政被兩個下人帶進這件富麗堂皇的房間,然後看見了他們所謂的主子。白天沈宛戴着面紗,他們沒有看清楚她的長相,只知道是個美人兒,沒想到近看竟是如此賞心悅目。
兩人放肆的目光,讓歐陽屈不悅地皺起了眉頭。“姑姑,有什麼事情我來問他們就可以了,你去休息吧。”
“我還不累。”沈宛放下茶杯,走向立得筆直的少年。“可知我爲何要買了你們?”
“你肯買,我們還不肯賣!”匡政橫眉豎眼。
“小子!要不是我姑姑大發慈悲,你們現在還在那販子手裡受苦。”歐陽屈不允許任何人對沈宛不敬。
“不男不女!”匡政瞥了歐陽屈一眼。“你們這些人所謂的善人,說罷了都是些僞善的吸血鬼。”
“屈兒。”沈宛制止了歐陽屈的再次發飆。“本來我確實不想插手,可是你們的眼神讓我改變了想法。聽說你們被賣了很多次,可是我還是在你們眼中看見了不屈,所以我買下了你們。”
始終沒有反應的蕭瑟此時擡起了頭。“就因爲眼神?”
“否則你以爲你們身上還有什麼讓我看中的?”沈宛淺笑。
溫婉卻疏離冷然的笑容,讓兩位少年怔了一怔。
“雖然我買了你們,但是我並不勉強你們。若你們不想留在我身邊,明天你們就能離開;若是想留在我身邊,那我會請人叫你們讀書認字。”
“爲什麼?”蕭瑟問。
“我從不強求人心。但你們若是自願,我定會將你們培養成材。”沈宛走至歐陽屈身邊。“對於‘一痕沙’未來的主人來說,屈兒需要信得過的左右手。”
歐陽屈驚訝地看向沈宛。這是她第一次明確在他面前說出這樣的話,但是他不接受。不能僅僅是因爲那些蒙古大夫的幾句話,姑姑就放棄了所有。她和皇上還會再有孩子,他堅信。而他想要的,並不是一個“一痕沙”,而是永遠陪在姑姑身邊。“姑姑……”
“屈兒,我沒讓你開口。”沈宛背對着歐陽屈坐下。“你們認爲呢?”
蕭瑟面無表情地別開視線,匡政思量着什麼。
“不用急着給我答案,這是你們自己的人生,應該由你們自己考慮清楚再做選擇。天色已晚,我讓人先帶你們去廂房休息,幾日思量後再給我答案。”
“不用了。”蕭瑟看着沈宛。“我跟你。”
見蕭瑟已決定,匡政也點頭。
“這麼輕易就決定了?”沈宛問。
兩人點頭。“我叫蕭瑟,十三歲,他叫匡政,十四歲。”
沈宛轉身面對歐陽屈,“我將他們交給你了,別讓我失望。”對於歐陽屈,她從來都是給予全部的信任。
門此時被人從外面推開。
剛進門的康熙愣了一下,顯然沒有想到房間裡此時有這麼多的人。
“議完事情了?”沈宛臉上漾起溫暖的笑容,有別適才的淡漠。
“嗯。”康熙走近沈宛,端起她剛纔飲用過的茶水喝了一口。“現在唱的是哪一齣?”
“沒什麼,只是替屈兒找兩個伴。”沈宛答道。“我總是要離開他的。若是哪一天‘一痕沙’交到他手上,我希望他那時已經有獨擋一面的能力了。”
康熙點頭,不置可否。在他看來,歐陽屈若早日接手“一痕沙”並擁有沈宛一般的聰慧與手腕,他便可放心將沈宛帶走。“那屈兒可滿意?”
“這就要問屈兒他自己了。”她轉頭看向歐陽屈。“晚了,去歇着吧。蕭瑟、匡政,這幾日你們先養着,歇息夠了再開始做我交代的事情。”
三人點頭,魚貫走出房間。
“今日去市集了?”康熙走近沈宛,拉着她做到牀沿,圈她在懷。
“嗯,福州的市集很熱鬧,一點都看不出臺灣海戰有什麼影響。”沈宛大方承認。
“是啊,還撿回來兩個少年。”康西調侃她。
“玄燁,相信我,我撿到寶了。這兩個孩子,若是調教得好,將來即使做不了廟堂偉器,我也保證他們能像屈兒那般爲你守着江山。”沈宛信誓旦旦。
她走的每一步,都是在爲他考量。
康熙笑而不語。“宛兒,等屈兒羽翼豐滿了,你就跟我走吧。我承認我給不了你唯一,但是我保證我的心只給你一個人。”
沈宛磨蹭着康熙的下巴。“玄燁,不要談論未來未來的事情好嗎?未來皆不再我們的預料之中,所以我們也不要去想,像現在這樣守着你我已經很滿足了。”不去期待,也就不用失望了。
紫禁城留給她的,終究還只是噩夢般的記憶……
康熙二十三年十月,康熙帝下令重開福建海禁,與此同時,南巡途徑黃河,視察北岸諸險。
康熙帶着沈宛一路北上,與南下的南巡隊伍在山東境內回合。
那是沈宛第一次見到人以“相國”榮稱的明珠,他“掌儀天下之政”,與索額圖同爲權傾天下的權臣。
若是說“見”,那倒也不盡然。明珠是治理黃河的主力朝臣,南巡黃河,他定是伴駕左右的。第一次見他,他身後跟着納蘭性德,父子倆好似剛說完事。而她身後,跟着三個少年,好似真的有些高調了。
看了沈宛一眼,明珠在納蘭性德耳邊輕聲地交待了幾句,見後者點頭後才離開。然後納蘭性德舉步向她走來。
“明相是有何事要吩咐的?”
“不用理睬。”納蘭性德搖頭。“要跟我一起出去走走嗎?”
沈宛點頭。“屈兒,你與瑟兒、政兒先去辦事,我和納蘭大人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