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二十三年十月, 康熙南巡途徑黃河,視察北岸諸險。十一月,南巡至江寧, 謁明孝陵。迴鑾時次曲阜, 詣孔廟, 瞻先聖像, 講《日經》, 詣孔林酹酒,書“萬世師表”,留曲柄黃蓋。
是年, 臺灣第一任巡道也正式到任。
乾清宮外的走道上,宮女太監們噤若寒蟬地俯首跪在兩邊。
太皇太后昂首闊步, 如神砥一般往皇帝的寢宮走去。她身後跟着皇貴妃佟佳氏與德妃烏雅氏, 一衆人行色匆忙。
“太皇太吉祥, 皇貴妃……”守在寢宮外的李德全如見救星。
“別吉祥了!”孝莊匆匆打斷李德全請安的行爲。“皇上幾日沒出來了?”
“南巡迴宮三日,皇上半刻未出, 連日來亦滴水未進。”李德全伏跪於地,萬般驚恐焦急。“倒是酒罈子,送了一趟又一趟。”
孝莊深吸了一口氣,上前親手推開了緊閉了三日的大門。一股刺鼻的酒味迎面向她們衝了過來。
“滾!”裡頭傳來了酒罈破碎的聲音。
“把門窗全打開!”簡單地下了命令,孝莊在衆人的簇擁下往裡屋走去。
可是映入她眼簾的缺是讓她心疼至極的畫面。康熙頹然地坐在一堆酒罈之中, 衣襟全溼褶皺着, 不知是乾溼了多少次了, 新生的青色鬍渣讓康熙看起來頹廢極了。此刻的他, 更是將一罈子的酒從頭淋了下去。
“你這是唱的哪一齣?”
康熙微微擡頭看了來人一眼, 冷冷地哼笑了一聲。“皇祖母滿意了?”
“你看看你的樣子!還有一點皇帝的樣子嗎?”孝莊氣地渾身發抖。
“太皇太后。”德妃擔憂地扶住孝莊。
“皇帝?如果有選擇,朕寧願不做這個皇帝!”康熙半醉半醒。“爲了做這個皇帝, 朕連心愛的女人,心愛的兒子,都失去了……”
“爲了一個女人,你竟然說這樣的話!”
“皇考一定也對皇祖母說過同樣的話吧?”康熙掙扎着站起。“皇祖母當然不會覺得一個女人有什麼,爲了大清,您可以利用一切,犧牲一切,包括皇考,或者是……多爾袞……”
“啪”地一聲,孝莊動手打了康熙一個耳光,第一次。她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玄燁……”
“一巴掌不夠,皇祖母。爲何不一次將朕打醒?”歪着臉,康熙笑了起來,他紅着眼眶,徑自低聲呢喃着。“她嫁了別人,她要朕放了她,她說有生之年都沒有想過要原諒愛新覺羅家的人,她說……她不要朕了……”
“那只是一個女人罷了!”孝莊氣極。她辛苦教養了半輩子地孫子,今天居然爲了一個女人將自己弄得這般德行!
“是啊,只是一個女人罷了……只是朕心愛的女人罷了,還有……”他轉頭看向孝莊。“朕的兒子。”
孝莊向後退了兩步。從孫子的目光中,她看見了恨。這孩子在恨她!她顫抖着雙手,紅了眼眶。這一生,她哭的次數屈指可數。嫁人那日、多爾袞去世那日、兒子離開那日,還有今天,因爲孫子的一個眼神。
“她只告訴朕,那孩子名叫沈恨離。她連朕的姓氏都不屑讓孩子冠上,她永遠打不開那個心結!皇祖母,孫兒怎麼都想不到,您能下那樣的毒手。五個多月大的孩子,她說她能聽見他的心跳,前一刻她還能活生生地感應到,可是下一刻,她就失去了他。如果皇祖母她,您會如何?一碗藥,您斷送了朕所有的未來!”康熙歇斯底里地吼着。
“你明知道那孩子沒有未來。”
“有朕在,大清就是他的未來!”
孝莊不語。孫子這句話,更讓她堅定了那日的決定——那孩子不能留!“你有其他的兒子,這些兒子的母族將給大清帶來更多。”
“如果可以,朕願意用所有的兒子換恨離回來。”
“玄燁!”康熙的話,蒼白了在場三個女人的臉色。願意用所有的兒子換一個那女人生的孩子……“你怎能爲了一個女人說出這麼大逆不道的話!你何以有臉面面對大清的列祖列宗?”
“那是朕百年之後的事情。”他無所謂地笑着。“您依舊是朕最敬愛的皇祖母,只是今天,孫兒才明白皇考當年對您的情感,又愛又恨。一面是至親,一面是心愛的女人與血肉相連的骨血。”康熙向後退了兩步,看向窗外,笑得蒼白。“若您的至親親手殺了您最愛的孩子,皇祖母,您設想一下,此刻您心裡的恨。看看您自己的手,那上面沾染的是您曾孫的鮮血。那是烙印。”
孝莊倒吸了一口氣。
“也將是你我祖孫間永世不可調和的裂痕。”砸碎了酒罈,康熙步履蹣跚地步出寢宮。
“皇上……”皇貴妃向前兩步。
無視一般地從佟佳氏身邊掠過,康熙的眼中沒有任何人。
“他說他恨我……他說他父親也恨我……”孝莊喃喃自語。“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大清……可是他們父子都恨我……”不止他們,連多爾袞都在怨她……
“太皇太后!”即使有德妃扶着孝莊,她還是踉蹌地退了好幾步。
一個恨字,終究是傷了所有人。德妃神色複雜地看着康熙的背影。
沈宛,莫是她以爲自己做了最好的選擇。也許她和皇上之間沒有明天,可是她這一抽身離開,丟給皇上的,又會是怎樣的災難,她又可曾想過?
一個孩子的代價,不管她留下與否,皇上和太皇太后之間就已然橫生了裂痕。
若是她留下,皇上會爲她隱忍了失去孩子的疼;若是她像今天這樣離開了,皇上是否會將怨恨加倍還來?
未來擺在他們面前的答案,又是什麼?
可是,如果不離開又能如何?
孝莊擡起頭,看了德妃一眼。她不能後悔!絕對不能!即使現在已經面對了孫子的驚天怒火。要是他知道她對沈宛做的其他事情,他會怎樣來恨她?永遠沒有孩子,對於他們兩個人來說,又該是怎樣的傷痕?可是,她絕不悔!
“太皇太后!”德妃驚呼着攙住孝莊癱軟下來的身子。整個乾清宮頓時又亂做了一團。
興許她認爲自己已經抽身事外了,但是,似乎所有人都不這麼想,就像此刻坐在她對面的人。
來了納蘭家近一個月,沈宛第一次見到明珠。身爲長子的妾室,她並沒有資格見到這個權傾朝野的公公,可是,她是沈宛。
納蘭府有着與擁有它的主人相符的規模與氣派,雖不能企及皇宮那般的雕樑畫棟,但是卻也是平常人家不能想象的華麗。
是才子總有那麼一些酸味與癖好,而納蘭性德就喜竹。他住的地方種滿了竹子,而沈宛是唯一與他同住在竹園的人。他僅是說,不希望別人打攪了她。
在竹林的石桌上點上一盅檀香,其實這檀香是後來爲明珠準備的,對沈宛來說,再名貴的檀香也比不上竹子天然散發出來的香氣,再放上正在煮沏中的好茶,這已經是悠閒生活中最愜意的享受。
“其實我一直在好奇,爲何你會屈就我那個不爭氣的兒子。”明珠未動沈宛奉在他面前的茶。
“是我高攀了。”
明珠並沒有否認沈宛的話。確實,在他心裡,即使這個女人是皇上心中所愛,但對於納蘭家來說,也僅是一個無權無勢,又失了貞節的女子而已。他確實想不通,他那個凡事追求完美的兒子會願意娶她。他承認這個女子讓人心動,但是,也僅此而已。
“明相今日來難道只是爲了和我討論這個?”沈宛淺笑着,目光瞥向不遠處席地而坐的歐陽屈。他在看書,可是她知道他的注意力全部都放在她這邊。
“太皇太后病倒了。”
然後?她低眉未語,似乎注意力完全沒在明珠所說的這件事上。
“皇上南巡迴宮三日,一直未理朝政,而是將自己關在寢宮中喝了三天三夜的酒。”明珠嘆氣。“然後他在醉酒的情況下頂撞了太皇太后,說了一些很不得體的話。”
“明相審詞度句倒是很得體。”聰明的老狐狸。“那您又希望沈宛如何?”
“你也是聰明人,我也看出來了,你和容若之間並不像一般夫妻那般。既然當初入了局,今日爲何又突然抽身?”
沉默了片刻,沈宛突然笑起。“我不想玩下去了。”
倒掉了冷掉的茶,沈宛再爲自己斟了一杯熱的。
“這不是你想離開就可以抽身的棋局,你必須問問規則允不允許。”明珠喝下面前那被冷茶。“事到如今,你連抽身的資格都沒有了。”
“明相,我已經置身事外了。”
“是嗎?那爲何留在京城?”
沈宛但笑不語,眉宇間淨是柔和。
“沈宛,你註定無法冷眼旁觀的。纔剛開始……”明珠起身,終是忍不住多看了沈宛兩眼。“可惜了,原本一個品若蘭花香在骨的才女,今天竟深陷如此泥淖。”
沈宛微笑着目送明珠離開。
本是品若蘭花香在骨的一代才女,卻讓這些銅臭的俗事負累了。你生活的世界太窄太小,見不到青天高陽。
父親也曾說過這樣的話。突然憶起了家鄉的老父,沈宛微微閃了神。如今是見着了青天高陽,可又是如何?
目光轉向歐陽屈,沈宛終於失去了笑容。
歐陽屈站起身子,緩步靠近沈宛。“姑姑後悔了?”
“屈兒是有疑惑?”沈宛反問。後悔?人生,怎有反“反悔”兩個字?即使是後悔,也只能硬着頭皮奔赴這場權力的修羅盛宴。
歐陽屈搖頭。
深吸了一口氣,沈宛問,“瑟兒和政兒如何了?”
“都很好。”歐陽屈皺了皺眉頭。
“真的?”沈宛清楚歐陽屈每一個情緒反應。
“有一點矛盾,但我能處理。”
“這樣便好。”沈宛凝視着不再冒熱氣的茶,茶涼了,香味便淡了許多。“我乏了,你也早些去歇息吧。”
待沈宛回到住處,屋中早已有兩人守候於此。即使躲在與世隔絕的地方,但想找她的人好像還是很多。剛送走了明珠,又馬上有貴客臨門。
“我知道你不想被打擾,但是還是請容若帶我來了。”裕親王看了納蘭性德一眼,擔心沈宛怪罪他。
“王爺是來找沈宛敘舊?”這應該算是再見故人吧。
“我只是想……”裕親王吞吐躊躇了半晌,“也許這樣對容若太失禮了,但是我還是想請你去見他一面。該解的心結,我們還是要解開不是嗎?”
沈宛沉默了片刻,望向納蘭性德。“他爲難你了?”
“御蟬,他終究還是個凡人。”即使他們的婚姻有名無實,但看在康熙眼中,他依舊是搶了他心愛女子的男人。此事無關風雨月,但這種感覺不好。
他們都是些看不透的凡人罷了。
沈宛走到書桌前,將白絹攤在桌上深思了片刻,提筆慢書,好似這封信寫得久一些,她就能多放任自己相思片刻一般。
“勞煩王爺了。”
收下摺好的絲絹,裕親王無奈地搖頭。“你又是何苦……”
“人間萬苦人最苦,既然都是苦,那又何須執意要誰一起?”都是苦字罷了。
若是真能相望天涯,該是有多好?
玄燁,放了你自己,可好?
放下了,他依舊是從前的康熙帝。什麼都變了,只是一切回到原點,多好……
“她好嗎?”兄長突然入宮,康熙定是猜到了他的來意。
“你好嗎?”裕親王反問。才幾日未見,他心驚皇上竟把自己弄成這副模樣。
康熙苦笑。“她好不好?”
“你覺得呢?”莫是他真以爲沈宛是因爲喜愛容若才嫁了的?的確,那兩人間有着難以言喻的默契,但是那與愛無關。
“她定也是不好受的……”這些時日,他沒了思考的能力,一切對他來說亂套了!只有無盡的痛苦陪伴着他,銷魂噬骨。
“她當然不好受,可是……”
“可是什麼?”
“皇上,您該明白她的,她一定與您細細說過的。”
“她說……她累了,她不會原諒愛新覺羅家的人,她讓朕放了她……”他搖頭嘆氣,無措地將手覆在臉上。生平最無助的無力感。“朕也好累。”
“她是個難懂得女子,可是若看透了她,其實她就如白紙一般。皇上,您比誰都要了解她,她是個死心眼的人,如果她認爲一件事對你比較好,那無論多困難,她都會去做。”
這,就是答案?
“對朕比較好?難道她認爲,現在這樣對朕比較好?”
“與國,她並沒有可以站與皇上一起在高處的資本,與家,她又怎忍心破壞了皇上一家的平和?太多閒言碎語,她又如何承受?天下人對皇上的責難,又讓她如何承受?她是個知書達理的好姑娘,正因爲如此,她才做不到。”握緊了手中的白絹,裕親王極力爲沈宛辯解。
“若是連陪朕一起面對困難的勇氣都沒有,何來情愛之說。”
“微臣是旁觀者,最沒有資格評判辯解什麼的人,可是我知道,她有陪你直面生死的勇氣,但卻獨獨害怕讓您面對衆叛親離的境地。對她公平一些,她纔是遭受最多的人。”將白絹放在御案上,裕親王退了出去。“微臣告退。”
盯着白絹許久,康熙輕緩地拾掇起。桃夭的香氣立刻朝他縈繞而來,他將白絹貼在臉頰邊,疲憊地閉上了眼。到此時,他纔有了腳踏平地的真實感覺。
顫抖的手抖開白絹。
惆悵悽悽秋暮天。蕭條離別後,已經年。烏絲舊詠細生憐。夢魂飛故國、不能前。無窮幽怨類啼鵑。總教多血淚,亦徒然。枝分連理絕姻緣。獨窺天上月、幾回圓。
“枝分連理絕姻緣。獨窺天上月、幾回圓……”康熙反覆念着這兩句,然後輕聲笑了起來,笑聲越來越大,驚動了一直守在門口的李德全。
“皇上!”李德全趴跪在地上,不住地磕頭。“請皇上保重龍體!”
嘴角溢出一絲鮮血。但他硬生生給嚥了回去。這一口,代表命運的腥甜苦澀……他不信這樣的命運!可是如果這是她要他堅持的,那他願意承受。
她一個女子都能忍受的,他不相信他不可以?
“玄燁,你說的還算數嗎?若哪一天真的不能再親自見我,那每當思念我的時候,你便會在二月時節去五臺山,對嗎?”
“我只是在想,你究竟有多少時間可以用來思念我。”
“做回你無情的帝王……”
“放了我,也放你了你自己,可好?”
“玄燁,若是相惜,便放了我,可好?”
她那日說過的話,不停地在他腦海裡迴旋。她是多久前就開始這樣掙扎的?是失去孩子後?還是從他們初識便開始?
悔了……
若他從未去攪亂了烏程的那個春,若他從未執著過,一直甘於寂寞地做他清清冷冷的帝王,如今她又該是多幸福?早該嫁人了吧?她合該是有一個疼愛自己的丈夫,一個或者好幾個可愛的孩子……
她從未一句怨言,可是事實卻是……他真真耽誤了她的一生……
若是上天再給他一次選擇的機會,他定不會再去招惹了她。就算沒有她的下場是一世清冷,也總好多現在的咫尺天涯,愛不成愛,恨不成恨。
愛與怨,今又是何物?枝分連理絕姻緣。獨窺天上月、幾回圓……
曾若相惜……
終是悔了,悟了,也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