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何會在這樣寒冷的隆冬選擇來五臺山?其實她自己也不知道, 明明怕冷。只是心亂了,想找一個地方沉寂一下。
康熙二十二年二月的五臺山,天寒地凍, 舉目而去, 天地淨是蒼茫的一片白色。
身上那一件白狐毛皮披風, 是去年年底他命人送來的, 來人說, 這是用他親自獵到的白狐皮製成的。
其實她並不稀罕這些珍貴奢侈之物,只是聽聞是他親手獵到的白狐皮,心中仍不免一陣竊喜。她將這件披風視若珍寶, 而這件披風也總在提醒她,她的快樂, 她的愛, 都變得廉價而易得了。只是, 她好像沒去在乎。
將自己包裹在白狐披風之間,沈宛安靜地坐在石頭上。
五臺山的日出!看過之後, 她能對生命又另外一種體認。
歐陽屈緊緊地依偎在沈宛身邊,不知是想攝取沈宛身上的溫暖,還是怕她會太冷。
“我說了過這邊很冷,讓你不要跟出來。”稍稍帶些責備的語氣,沈宛伸手抱住了歐陽屈日益碩長的身子。
搖頭, 歐陽屈沉默着。他知道姑姑和那個男人之間的所有事情, 從烏程開始。他並不認爲那個人有資格擁有姑姑, 可是, 這是她自己的選擇不是嗎?她是他唯一的親人, 而他僅能回報給她的,僅僅是陪在她身邊不離不棄而已。
東方天際泛起了魚肚白, 在微弱晨光的照射下,詭異的萬丈雲海顯得更加地波瀾壯。
這就是他的江山!他的天下!突然心中升起一種奇異的想法,他的皇圖霸業,若她風雨相隨……
身後突來的聲響,歐陽屈警惕地轉身,然後微微愣住。自覺地,他緩緩站起身,沉默地離去。
四年來,姑姑等待的也許就是現在這一刻。
那個永遠跟在沈宛身邊,連裕親王也讚不絕口的孩子!康熙的目光有半刻停在歐陽屈身上。
“爲何選擇在這個時候來五臺山?”自然地站在沈宛身後,康熙望向她目光所及的地方。
只是霎那的錯愕,沈宛很快恢復了淡定。原來她心裡一直在期待與他見面,沈宛無聲地放鬆了身體,輕輕靠在他懷裡。
原來,再見面,他們也能如此自然。相愛嗎?他們相識四年,見面的時間加起來也不及半日,竟……
原來,再見面,她比自己想象中更加思念他。僅僅是他淡淡的一個微笑,竟能讓她揚起了想哭的衝動。
“嚇傻了?”康熙單手環住她的腰身。
“只是沒想到皇上也回來。”她的聲音輕輕地,淡到泛出了一絲的委屈。
“我只是允許自己再任性了一回。”終究是抵不過了幾欲決堤的思念,於是在知道她來了五臺山之後便匆匆趕了來,只爲見她一面。與臺灣的戰事纔剛剛開始,若是被朝臣們知道了,怕又是要一番論理了。
“可有思念我?”他要聽到的答案自然之肯定的。天知道,他即使是不動聲色了四年,可是思念的心情卻與日俱增,所以,他此刻才站在了這裡。
“直道相思了無意,未妨惆悵是清狂。”沈宛緩緩轉過身,將額頭抵到了他肩胛處。
這話聽在康熙耳中,多少還是有些埋怨的意味。
“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不是長。”他何嘗不是思念成狂!
脣角輕輕揚起一抹笑。沈宛從來不知道,原來自己也是那麼容易滿足的。
伸手將她抱入懷中,桃夭一般魅人的香氣襲上他的心頭,康熙滿足地嘆了一口氣。相愛了四年,直到今天,他才第一次真正將她抱在懷裡!
“宛兒,我真想不顧一切地將你帶回去。”收緊了環在她腰部的手,康熙第一次在人前說出了這麼任性的話語。
他三十歲,而她也已二十有一。女子沒有第二個雙十年華,他不想就如此耽誤了她的一生。
沈宛近似嘆息道。“在我面前,你只是我一個人的玄燁,可是我若跟你回了紫禁城,那你就變成衆人的皇上。那樣的你,我不要。”
“我若誤了你的一生呢?”
“你會嗎?”她擡頭看他。
緩緩隆起了眉心。“也許……會……”
“那便誤我一生吧。”她淺笑着問。“被天子錯誤年華何嘗不是一種榮寵?更何況,皇上說的是一生。”
“你會讓我一輩子都不安的。”
“如果是這樣,那皇上就不安一輩子吧。也許只有那樣,我才永遠能在你心裡佔據一個位置。”不論是怎樣的回憶,即使將來她在他的回憶裡到代表着憂傷的一角,她亦甘之如飴。天子身邊的女人,來了又走,走了又來,年年都是不同的花色風情,誰能保證自己真的能一輩子被他記住?
“難道,對你來說,夫君和孩子不是最重要的嗎?”他不相信她從來沒有想過這些。
“玄燁,記得我在烏程和你說過的話嗎?如果不是我一個人的,我寧可不要。若是夫君,沈宛無意與其他女子分享。皇上不許沈宛爲你傳承香火,而沈宛,已有屈兒。這樣的答案,你可滿意?”
當然不滿意!
康熙無言以對,只是抱緊了她。“若哪一天我真的不能再親自見你,那每當思念你時,我就會來五臺山,二月時節。”
“好。”她淡淡地應道。
歐陽屈遠遠地看着涯邊相擁的男女。他第一次在姑姑臉上看見了如此燦爛的笑容,這笑容是這個男人給的。遠處太陽如輪盤一般翻滾而起,金色的光輝照在眼前那兩個人的身上,炫了歐陽屈的眼。
他知道,自己永遠不會忘記這個五臺山的日出,永遠不會忘記姑姑脣邊那抹笑容,也永遠不會忘記那個手掌天下的男人此刻眼中似得到了全世界一般的滿足。
這一年這一天的日出,是他一生中見過的最美的……
康熙二十二年二月,康熙初幸五臺山。
與臺灣之間的戰事規模越來越大,姚啓聖下令並實行了極其嚴厲的海禁,目的是爲了截斷臺灣外來物資的供應。但是,福建沿岸有相當大數量的百姓有親人在臺灣,這樣的海禁卻讓他們怨聲載道。
而此時,京中也發生了一些異動——以明珠和索額圖爲首的兩派黨爭日益激烈。
“朕這一生,最憎惡的事情就是黨爭!”在談論到國家大事之事,康熙總不自覺以“朕”自稱,這是一個帝王與生俱來的本能。
一朝恩露。
他們之間的一切總是發生地那麼理所應當。
沈宛起身,動作輕緩地爲康熙穿衣。
“若不是大清的江山還少不了他們,朕真想現在就宰了他們!”
“皇上舍得?”家國大事,對他的稱呼也由“玄燁”變成了“皇上”。沈宛淡淡地笑着。“有他們在,雖然這樣的黨爭讓人有些頭疼,但是朝中倒是太平了許多。”
“宛兒也瞭解?”康熙突然微微笑了起來。有這樣一個人,能輕而易舉就猜到他內心深處的想法,能輕易就觸碰到他心中最柔軟的部分,這樣的感覺對他一個帝王來說,是新鮮的,也是美妙至極的。
“他們是天平兩端最重的砝碼,少了誰都不行。他們鬧得最兇,也搭配得最默契。無論在經濟、政治、軍事以及思想文化上,他們兩個人能帶給皇上的東西實在是太多太多了。皇上,這樣說對嗎?”沈宛微微歪頭仰視康熙,表情略帶嬌憨,就像是急於得到大人肯定的孩子一般。
“極是!”康熙笑着,伸手將沈宛攬如懷中。“其實對朕來說,不管是忠臣還是逆臣,朕都能在他們身上學到很多的東西。當年皇考爲朕設定的鰲拜、蘇克沙哈、索尼、遏必隆構成的四大首輔,朕的整個少年時代都是跟這四個人在一起的,在這四人身上的學到的東西足夠朕用一輩子了。”
沈宛仰頭看着他,悉心地聆聽他描述着曾經的一切。那是她不曾參與過的世界,也是永遠無法參與的世界。
她輕輕反抱住他的腰,無聲又溫柔地做一個聽衆。身爲皇帝,他太寂寞了……
“還有周培公。上天賜予朕的神燈,對他,朕只能用崇敬和了不起形容他。他利用朕的‘虎狼之師’,配合滿族大將圖海擊敗察哈爾王,遏止住陝西總兵王輔成,是他親手幫朕拿下了三藩!”
“既然他有如此功勞,爲何皇上要把他貶到盛京,最後還讓他死在那裡?”
“朕也心痛,可是……”康熙的眼神黯了黯。“宛兒,有些人只適合亂世,他周培公是難得一見的將才,可是他的存在讓八旗人心不穩,所以朕只能犧牲了他。”
權術制衡,帝王最擅長的就是翻手爲雲覆手爲雨的計量。睨視天下的尊貴,蒼生俯首的驕傲,但作爲君王,他亦有他的身不由己。“皇上得到了天下人夢寐以求的權勢,自然會比其他人付出得多。”
“宛兒知朕。”伸手將她抱進懷中。
若是有一天,沈宛站在周培公的位置上,他會如何……
“朕有時總想任性妄爲一回,可是……”作爲帝王,他該是有權利爲自己在乎的事情任性一回。
可是偏偏他眼中只有天下。沈宛輕輕嘆了一口氣。“沈宛不就是皇上任性得來的?”
康熙擡起沈宛的下巴,笑着。
“皇上心中只有天下,而沈宛心中只有皇上。”沈宛笑着迴應他,淺淺的。
“你第一次向朕袒露心中所想。”康熙一掃之前的陰鬱,眉開眼笑起來。
真如孩子一般。
沈宛也跟着他一起笑着。
“你覺得姚啓聖、李光地、施琅如何?”他環着她的肩,兩人在牀榻上坐下。
“皇上,這是朝堂上的事情。”沈宛拒絕發表評論。
“這只是咱們的私房話,出了我們的房間,就誰也不知道了。而且,不能幹政的是後宮,你不是朕的后妃,是朕交心的女子,自然有議政的權利。”
難得的甜言蜜語,沈宛笑了起來。“雖是漢臣,但他們是最令人放心又最讓人着迷的一對組合。”
“爲何這樣認爲?”沈宛的說法讓康熙饒有興致地揚起了俊眉。
“文官李光地善於後勤,政績卓越;武將施琅有勇有謀,胸藏韜略;最重要的是那個智謀深遠,神機妙算的姚啓聖。雖然偶有爭吵,但這三個人的搭配的確不需要擔心。攻佔臺灣,皇上可要仰仗他們呢。”
“哈哈哈……是啊,朕要仰仗他們!”康熙大笑。
“玄燁。”沈宛低喚,預示着他們之間有關國家大事的討論到此結束。“你該回京了。”
康熙緩緩收斂了笑容。“你不希望朕陪着你?”
“有這一個多月的恩寵與廝守,沈宛知足了。”她低下頭。
“於我,你儘可說實話。”他單手擡起她的下巴。
“玄燁,我的一生能誤,但是天下不能誤,時值平臺的關鍵時刻,你莫要將時間花在我身上。”
“你這個女人!”康熙憐惜抱緊沈宛。
“其實我是有私心的。”沈宛故作輕鬆。“你總要回京的,而我此時如此貼心,等你回了京,縱然三千粉黛在懷,至少心中偶爾還會想起我,對不對?”
“宛兒,我愛新覺羅玄燁,今生定不負你!”
承諾,多麼讓人着迷的承諾。
只要他記得就好,只要他這麼想過就好。她的愛很卑微,也很有骨氣。她可以爲他做任何事情,可以寂寞地守着他和他的皇圖霸業,卻也不肯讓步進宮。
她有“潔癖”,他知道。這也是他唯一不敢說出口的話語,他不可能向她承諾這一生只有她一個,她不肯妥協,所以他只能任由她躲在陰暗的角落,做一個……帝王黑暗中的女人……
委屈了她,也心疼了他。
廂房的門被人輕輕敲想,李德全輕聲道。“皇上,魏東亭魏大人有事求見。”
魏東亭,他康熙一起長大,並且直接參與剷除螯拜的任務,他可以算是康熙的絕對心腹。在成人之後,康熙任命他爲東南三省總督,這個官位幾乎是天下最肥的總督,沿海經濟發達,除福建南部之外治安穩定,但是他在任期間絲毫沒有貪刮民脂民膏,可見他對康熙的忠心,也難怪康熙會一下子就給他一個這個大的官職。在鄭經的叛亂中,魏東亭智藏海警一事還是顯示了他爲官的儒智。
“快帶他去隔壁廂房!”康熙的喜悅是顯而易見的。“他是我最信任的人之一,可要與我一起去見他?”
“不了,我想再睡一會兒。”他們之間談論的,肯定又是國家大事。他的衣服她已經幫他穿戴齊整,可她自己卻還是衣裝凌亂,白狐披風的裡面就是淡薄的內衫。
“也是。”康熙臉上出現了一抹似孩童般得意的神情。“你也累壞了,現在先休息着,晚膳時我再帶你去見他。”
“嗯。”沈宛點頭,微紅的面色霎時如暖春桃夭一般讓窗外的寒冬回暖。
情難自禁,康熙俯身輕輕吻上她的額頭。“我馬上就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