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曆這次是作爲雍正的欽差出京辦事的, 原本我是打算讓弘曆帶我回京,然後直接送我去景山壽皇殿。但是回程至半路,京中突然傳來急報, 命弘曆火速回京, 原因是——怡親王病重。
我是被回來的喜悅衝昏了頭腦嗎?竟忘了現在已經是雍正八年——胤祥的大限之日將至!
“媽咪, 我沒有時間現在把你送去壽皇殿, 改日……”
“寶寶, 帶我去怡親王府。”我輕聲制止了寶寶。“帶我去見你十三叔吧,我想再見見他,也許是今生最後一面了……”
弘曆一震。“媽咪……”
我來自未來, 他該知道我說出來的話是真是假。我微笑。“他不會希望我們爲了他的離去傷心的。”
胤祥被圈禁的時候就已落下一身病根,尤其是右腳, 當時太醫上稟:溼素毒結於右腿, 膝上起白泡, 破後成瘡,時流稀膿……
再加之這些年輔佐雍正, 勞累過度……
胤祥,你曾說希望我笑着迎你回來,但是我沒有做到,那麼,現在就由我笑着送你走吧。
我戴着面紗, 邁着沉重的步伐, 跟隨着寶寶一步一步靠近叱吒風雲的曾經。那些過往, 此時如同電影一般在我眼前迅速閃過。
“兒臣參見皇阿瑪。”寶寶在門口下跪, 屋外侯滿了伺候的太醫與侍女。
“平身。”雍正煩躁地在屋內來回走動。
寶寶拉着我, 小心翼翼地穿過來往的人。我站在兒子身後,遠遠地看着躺在牀上昏睡着的胤祥。
僅僅才八年未見, 他頭髮已然灰白……
淚水模糊了我的眼。我想起了御花園裡翩然起舞的那個春,他是那樣風華正茂。我想起了我們的《長相守》,那彷彿就是昨天才發生的事情。我想起曾經他給我的心疼,如今依舊清晰。
胤祥,我回來了……
沉睡中的胤祥幽幽地睜開了眼,他迷茫地看着四周,然後看見了雍正,他微笑;然後看見了寶寶,他也微笑;然後他看見了我,他的眼神穿越了所有,發現了寶寶身後的我,然後他的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訝。
第一眼,他就認出了是我。他仍是那般溫潤的笑,卻滄桑疲累。那樣的笑容刺痛了我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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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視他。
“若惜……”他微弱的聲音如同驚雷一般震撼着我的耳鼓。
順着胤祥的眼神,雍正也看見了我。他的眼中同樣是震驚與費解。
“都先下去。”寶寶沉聲揮退了房中的所有人。
我眨掉眼淚,伸手解下面紗,緩步走向胤祥,步伐中帶着微笑和淚水。當我的手握住他的的時候,我幾乎可以感受到他來自靈魂的顫抖。
“我就知道你會回來,小的時候,我一直認爲你是個小妖精,所以我一直相信你會回來。”胤祥溫潤的嗓音如夕,只是微弱地讓人生疼。
“是啊,我回來了。”嚥下所有哽咽,我笑着看他,我跟自己說過,即使是哭,也要讓他看見微笑的我。
他細細地看着我的臉。“若惜一點都沒變,就跟那年桃花園中你一模一樣,可是我卻老了。”
我搖頭。“不老,一點都不老。”
“還只是我的幻覺?我快死了嗎?所以看見了若惜。”胤祥又疑惑地問自己。
寶寶剛想開口說話,便被雍正攔住。他們悄悄退出了房間。
“怎麼會是幻覺?”我拉起他的手,讓他的手指描着我的眉眼。“我不是幻覺,也不是婉婧,記得我們的《長相守》嗎?記得我送你的那支墨竹荷包嗎?記得你在熱河對我說的那句‘誰也不準回頭’嗎?我是納蘭若惜,愛新覺羅天雅。”
“真的是你……”胤祥皺皺眉頭,但是卻怎麼也止不住洶涌的淚水。他伏在我懷裡,像個孩子一樣哭了起來。
“是我,真的是我。”我哽咽,臉上的笑容再也掛不住了。
見到我,胤祥似乎神清氣爽了許多。可是我和雍正都明白這其中的一切。
“你怎麼又回來了?”他皺眉。
“不歡迎嗎?”我擡頭看他。
“只是沒想到。”他淺淺地笑着,不再冰冷。他看着我,眼神帶着默默的思念。“怎麼回來了呢?媽咪好嗎?爹地好嗎?”
“都很好……”我抿抿脣。“原來是隻是昏迷了一段時間,這裡過了八年,可是我在那裡只過了兩年,加上我昏迷的一年多,好像除了我,所有人都開始慢慢習慣沒有你的日子了。”
“總會習慣的……”他幽幽道。
“習慣是一回事,他們很想念你。”我握住他的手,想將親人的思念全部專遞給他。
一切都好像沒有變不是嗎?唯一改變的我想是來的目的。第一次我爲他而來,第二次,我爲胤禎而來。
“胤禎知道你回來了嗎?”
我搖頭。
“我想親自去告訴他。”我迫不及待地想見他,卻不想胤祥有萬一。
“參見皇上。”迎面走來與我長得相同的臉。只是,她也老了。
“平身。”雍正恢復他冷硬的形象,他淡淡地別開了視線,轉身看向遠處,只是握着我的手一直沒有放開。
“格格吉祥。”
“別再叫我格格了,納蘭若惜已經死了,你可以叫我……”
“墨。”身後雍正傳來低沉的嗓音。
對!
“墨,你可以叫我墨。”
“爺想見你。”婉婧倔強地不肯直視我。也許我的臉會讓她有很多不好的感覺。
“我進去了。”我如對待以洛那樣拍了一下雍正的手臂,轉身往他背後的方向走去。
“聽說你找我。”我坐到牀邊。
“嗯,只是想再看看你。”胤祥低低地迴應。
“有什麼好看的,這張臉,你看了一輩子了,不嫌煩啊?”他的話又讓我想起了死亡的恐懼,我連忙故作輕鬆地與他談笑。
“不一樣的……我只看得見若惜的臉。”胤祥淺笑着搖頭。“若不算八年前的匆匆一面,若惜,我已經有十八年沒有仔細看過你的臉了。我都……快要忘了你長什麼樣子了……”
“傻瓜。”這兩天,只要他一開口說話就能把我弄哭。我都不知道我什麼時候變得那麼脆弱了。
“能扶我起來嗎?”胤祥伸出手。
“會不舒服嗎?”我動作輕緩地扶起他,讓他靠在牀上。我在他身後加了幾個軟墊,並把被子拉好,蓋至他的胸口。
胤祥虛弱地微笑搖頭。
“若惜,能再讓我抱你一下嗎?”胤祥用渴求的眼神看着我。
我沒有說話,只是輕輕依偎進他懷裡,可是絲毫不敢把身體的重量交給他。“胤祥,好起來,我們再去一次熱河好不好?”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西風悲畫扇?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驪山語罷清宵半,夜雨霖鈴終不怨。何如薄倖錦衣兒,比翼連枝當日願。”胤祥輕聲念着才子老爹的《木蘭詞•擬古決絕詞柬友》。
“若惜,”胤祥握住我的手。“紅塵一夢,哪天一切落塵,人生如果只留下當年初見時的美好、驚豔、傾心、愛慕、崇敬、尊重……忘卻所有的欺騙、背叛、傷懷、無奈,那該有多好。”
“我已經忘了。”我輕聲說。
胤祥輕聲嘆氣。“若惜與我之間,像是更多無奈,可是我一直不敢忘,無論快樂還是傷懷,我都捨不得忘……如果人生能重來,我……可是回不去了,再也會不不去了……若惜,我只是在想,如果……如果……”
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也許,在他心中,有太多的“如果”需要希望,久而久之,也便忘了……
“曾經滄海,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我無聲地嘆息。“胤祥,我重生過,換了一世,前塵一切不開心的事情我都忘記了。只是那個御花園中關於《長相守》的春,我至今捨不得忘記。”
“若惜,謝謝你。”滾燙的淚水滴到我的臉頰上,胤祥好似花了全身的力氣一般,抱緊了我。
“謝謝你陪伴了我一生,欠你的,我來生還你。”
胤祥輕輕推開我,看着我淺淺地笑着。“不要了,來生,我不想再遇見若惜了。”
一滴淚落入我的手心,我握緊了手,溫熱的淚滲入心裡,我如他那般笑着。“好。”
雍正八年五月初四日,胤祥在我懷裡緩緩閉上了眼。在他望向人世的最後一眼,我只見了無憾。
我沒有再流一滴眼淚,因爲我知道,胤祥不會希望我爲他的離開而傷心難過。握着仍有餘溫的大手,我輕輕地微笑着。
胤祥,我只記得那個春……
只記得那個春……
房間中,只有雍正沉默地坐在桌前,看着忽明忽暗的燭火。
“怡親王允祥,雍正八年五月初四卒,詔復其名爲胤祥,諡號賢,配享太廟。胤祥忠,公而忘私,視國事如家事,處處妥帖,能代朕勞,不煩朕心;敬,小心兢業,無纖毫怠忽;誠,精白一心,無欺無僞;直,直言無隱,表裡如一;勤,黽勉奉公,夙夜匪懈;慎,一舉未嘗放逸,一語未嘗宣漏;廉,清潔之操,一塵不染;明,見理透徹,蒞事精詳,利弊周知,賢愚立辨。”我看向桌前的人。“洛,記住了嗎?”在現代,他斷是沒有背下這麼一大段文字的,可是我不希望胤祥的“忠敬誠直勤慎廉明”有任何偏差。
他沉默這點頭。
“洛,不要傷心。”胤祥,對洛來說,是患難與共的親兄弟,幾十年真摯的情誼,不會因爲時空的差別而減少些許。
“我……”他低首垂眼,雙手捏住眉心,努力不讓眼淚流下來。
“你現在能只是夏以洛嗎?”我站到他身前,將他把抱在懷裡。“洛若是遇見了傷心的事情,就會躲到我懷裡哭,我的哥哥,不會對我隱藏任何的情緒。”
“哪有!”他反駁我,但雙手卻已經環上我的腰。他將頭埋在我的腰間,然後我感覺到了他身體的震動。
他哭了……
是啊,哪有!
都是我躲進他懷裡哭的不是嗎?我好像把順序說反了。我有規律地輕拍着他的背,目光隨及之處盡是溫柔。
我淺笑着,淚光一閃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