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十月是賞紅楓最好的時節。
日本三四月看櫻花, 十月十一月賞紅楓,人在花中,花在畫中, 一杯香茗連工作也變得輕鬆。
「廊橋花都」, 花氏企業龍頭的住處, 庭院式建築, 院內綠茵圍繞, 幾株紅楓正值茂年,秋風拂過飄落片片紅葉。
和室裡兩人對坐在榻榻米上,矮桌上放着功夫茶具, 穿着青花瓷花紋和服的女人正在清洗茶碗。
“師母,請讓我來。”川井崎作爲晚輩, 對師母的客氣招待是誠惶誠恐的。
“小崎, 這麼多年了, 你還這樣見外,你就像我兒子一樣, 你來我來有什麼區別呢?”泡茶的女人皮膚細膩,正統的日式盤發更顯出她的優雅氣質,只是她微笑時眼角的細紋泄漏了她的年齡,雖然徐娘半老,但丰韻猶存。
“不知道師母讓我來有什麼事呢?”川井崎剛開完會, 就被師母召見。師母平時深居簡出, 又不過問公司的事情, 今天特意叫自己來一定不只是喝茶這麼簡單。
“哎, 說到兒子啊, 就讓我想起小見見,他從小到大都沒讓我省過心, 做什麼都跟我們對着幹,這麼多年也不來看看我,做母親的真是有點傷心呢。”花母明亮的眼眸黯淡了一些,俗話說:兒行千里母擔憂。這千里之外的小兒子連電話都很少打來,着實讓花母有些寒心。
花母將熱茶放在川井崎面前又接着說:“每次我給他打電話,都想說讓他來日本看看我,但是提過幾次都被他婉拒了,他曾經說過,不會踏足日本,除非我們回國脫離□□,不然永遠不原諒我們。當初我還以爲他只是一時賭氣才這樣說,沒想到,他還真的這樣做了,哎,這孩子我還真是控制不住。”
“我還聽說小宇回國了,他們兩兄弟從小就不合,我好擔心他們起衝突。我知道小崎是因爲公司出了一點事纔沒同小宇一起回國,現在事情已經處理完畢,我想請小崎早點動身回國,小宇自從叛逆期開始性格就越來越陰沉,離我也越來越遠,以前他很依賴我的,我都不知道什麼原因讓他漸漸疏離了親情,從他十五歲那次渾身是血的回到家後,他的性格就徹底改變了,變得沉默寡言,問他什麼都不說,那時候小見見又被綁架了,我們也就沒有將心思放在他身上,現在想來,可能就是那時候疏忽了他,對他的關愛少了,才讓他變成現在這樣。其實,我們就是一對不稱職的父母。”
花母說起兒子,臉上盡顯哀傷之色,自己已經將全部的愛傾注在了兩個兒子身上,沒想到到頭來,還是要孤獨地思念遠方的兒子,雖然有一個留在身邊,可花澤宇的心早已經丟失在十五歲那年。
花家的過往川井崎已經從老師那裡知道得差不多了,但他從沒聽老師提過關於花澤宇的往事,現在聽師母提起,才知道花澤宇還有這麼一段不爲人知的舊事,十五歲的孩子渾身是血回家,一定是經歷了大事件,難怪他十六七歲砍人,槍擊警察一點都不瑟縮。
“師母,您放心,我已經定了最快的航班,在您這兒喝完這杯茶,我就該去機場了。我會想辦法減少他們的見面,如果可能的話,我會努力說服花君來日本看望您的。”
“那就拜託小崎了,你多吃一些茶點,飛機上的可沒有師母這裡的好吃。”花母將小盤裝的茶點全部換到川井崎面前,斂去哀傷又恢復了溫和的笑容,川井崎的最後一句話讓她看到了希望,雖然川井崎只是說可能,但是花母已經將希望全部寄託在川井崎身上。
【小崎身上有種獨特的氣質,能讓人完全信任並依賴你。事後花母是這樣對川井崎說的,川井崎只能無奈地笑笑,全世界的人都相信他,唯獨花小見不相信他。當然這也是後話了。】
川井崎接過花母手中的小盤,拿起一塊枝豆餅放入口中,鹹鮮味頓時盈滿口腔,果然是師母這裡的茶點好吃。
和室外紅楓似火,滿院飄飛,一邊喝茶一邊賞楓真正愜意,如果身邊再多一個笑容像陽光般燦爛的人,那就太完美了。川井崎的腦海中又印現出花小見的樣子。
一陣涼風穿堂過,川井崎想到了師母不太好的腿,便關心道:“師母,最近天氣轉涼,您的腿沒什麼大礙吧?”
花母聞言,輕輕錘了一下小腿,說:“偶爾有些脹疼,不過泡泡溫泉就好了,這麼多年也習慣了。還是小崎有心啊,我那兩個兒子恐怕都將我遺忘了。”
“師母您過獎了,其實他們也是牽掛着您的,花君在中國,警察工作非常忙碌,澤宇在公司負責樓盤方面的運作,也很少有自己的私人時間,我覺得想念一個人是在心裡。當然他們完全忽略您也是不對的,但是你應該放寬心,順其自然,這樣對您的身體恢復纔有利。等您腿康復了,要回中國見花君隨時都可以啊。”
眼前的師母雖然保養得體,風姿猶在,但是她和服下面的腿已經開始漸漸萎縮,老師只是說師母經過一場事故,損傷了脊椎導致下半身癱瘓,來日本發展一方面是爲了手下的兄弟,一方面也是爲了給師母治病。川井崎第一次看到師母是在停機坪,他們乘坐私人飛機過來的,一直以爲生病的人脾氣會古怪,沒想到師母坐在輪椅上被擡下飛機的時候卻是溫和淡定的,她笑着和大家打招呼,舉止大方得體,成功贏得了衆人的尊敬。這樣堅強的女人,內心還是柔軟的,年近不惑還要操心兩個兒子的將來,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川井崎暗自下決心,無論如何都要讓花小見來日本見她一次,哪怕是拐是拖。
吃完盤中最後一塊枝豆餅,川井崎站起身,將一張薄毯蓋在花母腿上,鞠躬道:“謝謝師母的招待,我現在要去機場了,下次您再見到我的時候,花君會在我身邊的,請您一定要早日康復。”
花母微笑頷首,目送川井崎離開。小崎肩膀很寬厚,但是畢竟還年輕,又跟花家沒有血緣關係,自己的兩個兒子都不受管束,接下這個重擔會不會勉強了...
花母虔誠地在胸前畫了個十字:“願主保佑這三個孩子,阿門。”
中午十一點的飛機準時起飛,兩個多小時的短途飛行讓乘客沒有足夠的睡眠時間,美麗的空姐穿行在過道間,一些乘客乾脆放開肚子吃東西,有些則和朋友低聲交談着。
川井崎旁邊是空位,沒有人打擾最好不過。他拿出幾張文件,專注地看了起來。
這時一個清脆的聲音響起:“先生,需要喝點什麼嗎?”
川井崎擡頭,是空姐的餐車服務。禮貌地朝空姐笑笑,搖頭道了聲謝謝。
“那,需要吃點什麼嗎?”
“我什麼都不需要,麻煩你了。”川井崎埋着頭說了句,他的注意力全在文件上。
“嗯,對不起打擾了。”
空姐推着餐車走了幾步,又退了回來,猶豫半天才說:“如果您有什麼需要請按服務燈,我將竭誠爲您服務。”
“好的。”
“……”川井崎的淡漠讓空姐欲言又止,最後只得悻悻離開。
川井崎看的是中國駐日本使領館簽發的證明文件,這兩天除了穩定公司股票外,川井崎一直忙於這件事。日本銷戶比入戶容易,川井崎的助手知道他做出這樣的決定,表示非常困惑,外國籍要入日本籍必須在日本居住五年以上或者和日本籍人士擁有合法的婚姻。很多想入日籍的中國人還先入了歐美籍再傳入日籍。川井崎父母都是華裔,當初定居日本也只有永久居住權,等到事業穩固以後才通過各種關係辦理了日本國籍,這中間付出了很多努力,現在川井崎竟然要放棄日籍,是多麼令人不可思議的事。但是川井崎決定了的事,基本上沒有迴旋的餘地,所以助手也只能按照川井崎的吩咐去辦,不敢再多話。
米白色紙上蓋着大紅的印章,五星國徽居於正中。「中華人民共和國」我川井崎在這片土地上再也不是一個過客,身上的血液開始沸騰,這裡將是我靈魂的歸所。離開你太久了,祖國母親。
歸心似箭的川井崎,感覺兩個小時太過漫長,頻頻看錶,越看越急,他迫不及待想要拿到屬於自己的身份證,想要呼吸祖國的空氣,想要告訴花小見這個消息!不知道花君知道會有什麼樣的反映了,很期待。
收起文件,川井崎又看了一下表,時間纔過去一個半小時,接下來的一個小時簡直就是煎熬,必須得乾點什麼來消磨漫長的時間。
手機電腦都不能用,包裡只有文件和紙筆,還真不知道能幹點什麼。
這時候,前排乘客討論書法的對話給了川井崎靈感。
記得花君說過自己的中文書寫要提高,可以趁現在練習一下。
川井崎拿出一個記事本,對照着文件上的字仿寫,一筆一劃的都十分認真,雖然寫出來還是有點扭曲。
「中華」的華字寫了一整排。
寫着寫着下面的「十」字就沒有了,而是多了個「艹」頭……
再寫着寫着,下半張紙上竟全是「花小見」三個字……
寫完一張紙的川井崎仔細一看,連自己都笑了,這是走火入魔了啊!
重新翻了一頁,一落筆又是「花小見」,川井崎忽然玩心大起,在名字旁邊畫了一副簡筆畫,只有兩個大頭人物,兩人額頭相對,鼻尖相觸,溫馨甜蜜。
畫完後川井崎又在花小見的名字後面空出一格寫上了自己的名字。
最後筆尖停滯在空格上方,川井崎遲疑着久久不能落筆……兩人之間的距離就像這刺目的空隙,讓川井崎的心情沒來由得浮躁起來。
雖然每天都跟花君同處一個屋檐下,但花君的內心一點都抓不住,到底是自己一廂情願還是花君在誘敵深入,抑或是欲擒故縱?腦海中閃現很多可能,始終無法自行填寫下那個簡單的漢字,儘管心裡已經有了堅定不移的答案。可感情不是一個人的事,自己無權單方面作主。
最終,川井崎還是沒有填上那個空白。
花君,我該拿你怎麼辦……
川井崎扶着額頭閉上眼睛,試圖平復躁動不安的內心。
“女士們,先生們:我們的飛機預計在北京時間13點45分降落……”清甜柔美的聲音從廣播中傳出,川井崎像是聽到了天籟一般,收起紙筆,做好重新踏上故土的準備。
臨下飛機的時候,川井崎卻被空姐叫住了。
叫住他的就是剛纔送餐來的空姐。
“先生,請……請問一下你是藤木直人嗎?”空姐不敢正視川井崎,問得小心翼翼:“如果是的話,能不能給……給我籤個名?”
藤木直人?川井崎想了半天才想起好像是個明星的名字。
“對不起,你認錯人了。”川井崎並不關注演藝界,連藤木直人的樣子都不清楚。
“對不起,對不起,你跟他有點象。”空姐紅了臉連連道歉。
川井崎笑了一下,表示他不介意,剛要想走,空姐又嬌羞地喚住了他:“那個,能跟你合照一張嗎?”
久違的土地就近在咫尺,雀躍的心早已飛回了花小見的家,這位嬌俏的空姐卻一再阻斷自己前行的腳步,縱使川井崎再紳士,忍耐也是有限度的,他收起笑容,正色道:“小姐,對不起我趕時間,我非常注重隱私,所以不能隨便拍照,你的服務我很滿意,希望下次坐飛機能再見到你,而現在,我必須走了。”
不容抗拒的話語震住了空姐,她訥訥點頭,看着川井崎走下機艙,好半天才醒過神來,自言自語說:“好帥啊,藤木直人都比不上他,太有氣質了,剛纔應該要電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