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陸驚雷帶着公孫筠秀回到祁莊,時間已經過了晌午。
陽光脫去清晨的嬌柔,漸漸猛烈。公孫筠秀一路都被陸驚雷背在背上,也被曬得細汗濛濛。陸驚雷看見,舉着袖子就要幫她擦。
“你擦過地瓜的。”公孫筠秀嫌棄地躲開。
“那是另一隻袖子。”
陸驚雷哈哈大笑,非要往她臉上抹,公孫筠秀倔着,死活不依。兩人拉拉扯扯的樣子,落在旁人眼裡頗有點郎情妾意的意思。豹嬸遠遠瞧着,不由鬆了一口氣,但見陸驚雷衣冠不整,面色又是一沉。祁風寨雖是賊窩,但也看重世俗規矩,男女大防便是其一。
陸驚雷的外袍之前被拿來墊在地上,早已邋遢得不成樣子,所以他也沒有穿回去,而是系在腰上,着着中衣就回來了。知道自己模樣不妥,陸驚雷憨憨一笑,喚來劉杏兒陪公孫筠秀去沐浴,自己則拿上斧子,幫豹嬸砍柴將功補過去了。
雖然又被指派來服侍公孫筠秀,劉杏兒卻沒有任何怨言,一路神采飛揚,往浴桶裡一桶接一桶倒水的時候,甚至哼起了小調。
“我自己來吧。”都是女孩子,公孫筠秀見她忙是滿頭大汗,有點不好意思。
“就你這身板兒,拎得動水桶嗎?”劉杏兒取笑她。
公孫筠秀無言以對,只得乖乖地站着一旁,看她把一切打點妥當。
等公孫筠秀慢條斯理地洗完,出了淨房,發現劉杏兒還守在外面。不等她出聲,她又拿起巾子,主動幫她絞乾溼發。
“你和九哥說了什麼了,讓他願意搓和我和七哥?”劉杏兒一直等着,其實是想找機會和公孫筠秀說說話。
“什麼?”
“沒什麼。總之,謝謝你。”
見公孫筠秀一臉茫然,劉杏兒不再多說。她與秦生的那些曖昧,陸驚雷雖然一早就知道,卻從來都沒有要插手的意思。劉杏兒明白,身爲男子,哪怕他並不鍾情於她,多少也會對這樣的事心存芥蒂。可昨夜,他卻忽然當了一回紅娘。秦生以爲那是兄弟間的義氣,劉杏兒卻覺得多半是因爲眼前這個姑娘的緣故。
劉杏兒與陸驚雷一直是祁風寨裡公認的一對。她雖然拒了他的求娶,但她一日不嫁,這事一日都會不清不楚。他大概是不想這個姑娘有什麼誤會,所以才主動幫忙的吧?
九哥待這人,是真的好呢。劉杏兒這麼想着,嘴角便揚了起來。
“你的嫁衣繡得很好看,回頭教教我繡花吧。”公孫筠秀的髮質偏硬,與她嬌柔的模樣倒是不太相同,劉杏兒一邊細心地擦着,一邊閒聊說:“我以後打算在芮城開一家繡莊。”
公孫筠秀很詫異她會有這樣的念頭。
“我不想當一輩子山賊。其實九哥也是這麼想的,只不過他放不下這祁山的老老小小。豹叔的身子骨越來越不行了,大家都指着他當家呢。”
雙手既沾滿了鮮血,又如何做得普通人?公孫筠秀心中冷笑。她並不討厭劉杏兒,也知她其實算不得惡人。可這祁風寨是建在累累白骨之上,她是靠那些劫掠來的膏脂養大的,又怎麼稱得上無辜?
劉杏兒幾番言語,將陸驚雷說得有情有義,卻也抹殺不了他的山賊本質。他們粉飾太平,假裝一切理所當然,可公孫筠秀永遠都不會忘記自己是怎麼到這兒來的。
“你不願意教我嗎?”見公孫筠秀一直不搭話,劉杏兒嘟起了小嘴。
“我可以教你。但是我的女紅也不是頂好,能教的不多。”
“沒關係,比我好就成!”
劉杏兒美滋滋的,彷彿自己已經坐在了繡莊裡。公孫筠秀望着她,心裡卻在盤算另一件事。
時間過得飛快。
公孫筠秀額上的青紫褪去了痕跡,受傷的指甲也慢慢恢復如初。
她沒能撥出時間來教劉杏兒刺繡,因爲陸驚雷幾乎每天都會拉着她東走走西看看,熟悉祁風寨與祁山。而他們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那處長着銀杏樹的懸崖。一起看日出日落,一起數銀杏葉兒,一起烤地瓜,陸驚雷的快樂都掛在眼角眉梢,公孫筠秀則仍是沉默居多,矜持恬淡。
也許是受了豹嬸約束,陸驚雷一直比較安份,基本沒有逾規越矩。當然,這並不包括摟摟抱抱,偶爾啄下面頰什麼的。公孫筠秀抗拒無效,也只能忍了。
轉眼,就到了他們成親的日子。
這天,豹嬸專門請了祁風寨的老人爲她梳頭、鋪婚牀,操持得極爲慎重。公孫筠秀穿着自己繡的大紅嫁衣,頭上戴滿了孃親爲她準備的首飾,施粉描黛,染點絳脣,模樣橫生幾分豔麗,神情卻如往日一般清淡。
從陸驚雷的舊居到他準備的新宅不過二百步,他卻領着公孫筠秀在寨子裡轉了兩圈。坐軟轎,踢轎門,跨火盆,拜天地,入洞房。公孫筠秀躲在蓋頭裡,由他引領,順從地走完了整場儀式。唯獨鬧洞房這一步給省了,因爲陸驚雷捨不得自家小娘子被那羣粗獷的兄弟們戲弄。
不讓鬧新娘子,新郎倌卻是躲不了。祁風寨的小輩們卯足了勁,要將他們的少當家鬧個夠本。陸驚雷也知道自己是“自作孽不可活”,頭上八個異姓兄弟,除了老七秦生之外都已婚娶,而他陸驚雷可是每回都鬧得不留情面。如今終於輪到他了,大家自然要“有冤報冤,有仇報仇”。
等陸驚雷一路“披荊斬棘”,好不容易回到洞房,已是半夜時分。公孫筠秀仍然老實地坐在牀上,頭上還蓋着蓋頭,身子被掩埋在一堆豔緞紅綢裡,顯得格外纖細瘦弱。
陸驚雷拿起早就準備在一旁的馬鞭,輕輕一挑,終於見到了那張隱了一天的小臉,不禁眼尾飛揚。
胭脂緋緋,眸色如月,他的女人。
公孫筠秀在蓋頭下悶了一天,肩酸頭重,脖子都快斷了。好不容易卸了負擔,又被眼前這個醉眼迷離的莽人一把摟在懷裡,箍得她差點喘不過氣來。
“娘子……”
略嫌嘶啞的一聲呼喚,帶着混濁的酒氣掠過公孫筠秀的臉龐。她心裡一驚,本能地偏開頭,陸驚雷的狼吻便落在了她的耳朵上。沒有如願嚐到脣齒丁香,陸驚雷有些失落,不過很快就從善如流地在含住她飽滿的耳垂,含吮拉扯彷彿餓漢遇上饕餮,高大的身軀漸漸壓彎了公孫筠秀的腰肢,大有大快朵頤之勢。
“等、等等!”慌張地推開他的下巴,公孫筠孫羞得滿臉通紅,大聲嚷嚷道:“我好餓!”
陸驚雷與祁風寨的人們在屋外胡吃海喝,她這個新娘子卻只能守在屋裡乾等。從午後到現在好幾個時辰,她的確是滴水未進。
陸驚雷無奈地望着她,兩眼發紅,好半天才心不甘情不願地攬着她走到屋內的小桌旁。那裡擺了些酒菜,是專門備給小夫妻充飢的。大約是之前喝了不少,他的步子有些踉蹌。
一屁股坐在桌旁,陸驚雷將公孫筠秀扯到自己腿上牢牢抱住,咬着牙丟出兩個字:“快吃。”
掙脫不得,公孫筠秀只好拿起碗筷,老老實實地往嘴裡塞東西。
陸驚雷一開始眼都不眨地盯着她,見她小口咬着食物,脣瓣一開一合,舌尖隱約可見,頓時感覺身下一片燥熱。生怕自己把控不住,他只好挪開視線,尋着別的東西轉移注意。
公孫筠秀專心地吃着,可每一次低頭,都會忍不住扶一扶腦袋。原因無他,都怪頭上那些繁複的金玉髮飾。陸驚雷看到,索性動手幫她拆了起來。他平時很少留意這些女人玩意兒,不知輕重,簪子上精巧的纏絲都讓他捏歪了。拆下來之後更是隨手扔在飯桌上,彷彿不識其金玉身價,毫不心疼。其實,此刻在他眼裡,這些東西哪怕價值連城,也不及公孫筠秀一頭秀髮來得貴重。
這還是陸驚雷第一次見到公孫筠秀把頭髮披散下來的樣子,髮絲烏黑強韌,讓她小小的腦袋足足膨脹了一圈。都說性子軟的人,發也軟。公孫筠秀的頭髮,倒是和她的性子不太相似。
這麼想着,陸驚雷掬了一束在手裡,繞在指上,輕扯至脣邊,露出一個略帶癡傻的笑容。
公孫筠秀看不見他的臉,也沒有和他一樣的盪漾心思,她心裡盤算的完全是另一件事。
按捺住心頭的焦慮,她放下碗筷,輕輕說:“聽說,在朗夷國有個習俗,新人成婚時要飲交杯酒。”
陸驚雷仍是摟着她,有幾分好奇:“我也聽過。那個喝了就怎樣?”
“北澤沒這習慣,我也不太清楚。大約就是祝福新人和諧美滿吧!”說着,公孫筠秀拿起酒壺,把酒倒進一旁的空碗裡。祁風寨的人喝酒向來豪邁,從來不用酒杯這種東西,所以無人爲他們準備。
差不多倒了小半壺,碗裡的酒纔算滿。公孫筠秀小心翼翼地端起來,奉到陸驚雷面前,問:“夫君,可願飲上一杯?”
酒香四溢,卻不及公孫筠秀那聲“夫君”來得醉人。陸驚雷就着她的手,將脣湊上去,視線鎖住她的面龐,一口一口飲盡碗中美酒。胸中甜美讓他忽略了酒中苦澀,醺醺然,他瞧見她的笑容。從無到有,淡如微塵,帶着勉強和隱憂。
“竹……”
從來沒有見她笑過,陸驚雷摸了摸她的臉,小心翼翼地靠近。鼻尖擦過她的皮膚,嗅吸着脂粉甜膩的香味兒,不似她,卻又是她。暖意自胸中盪漾開來,癢癢的,撩動經絡,拂過百骸,讓他久久的,久久的,不願離開。
忽地抱起公孫筠秀,不顧她的驚慌,陸驚雷只想快些將人丟到身後鮮紅的鴛鴦錦被上。呼吸不可控制的急促起來,手腳卻突然變得痠軟。在男人最需要雄風的一刻,陸驚雷突然感覺身上涌起一股異樣。不同於之前的情動潮涌,而是實實在在的異樣。
倏忽,公孫筠秀跳出了他的懷抱,他一伸手,什麼也沒抓住,眼睜睜地看着她的髮尾掃過自己的手背。他想站起來,卻直直跪跌在地,腹痛如絞,呼吸急促。
“快,去叫大哥……我好像中毒了……”
陸驚雷說得急切,公孫筠秀卻只是直直地看着他,就像盯着一條危險的毒蛇。有什麼,豁然呈於眼前。
“是你下的毒?!”
說話間,陸驚雷不敢停頓,立刻將手指伸進嘴裡,摳住喉嚨,企圖把吞下的東西全都吐出來。
公孫筠秀一不做二不休,取下牆上的七絃琴,用力揮向他。只聽“砰”地一聲悶響,琴身裂成了兩斷,陸驚雷也不堪重擊,倒在了自己吐出的穢物裡。
公孫筠秀鎮定地放下手裡的半截殘琴,用衣袖擦去額角滑落的冷汗,馬不停蹄地吹熄了房中的花燭。
仲夏長夜,月光皎潔,投在窗上,拉出長長的棱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