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照陸驚雷的意思打理妥當,一道翠綠的身影便像風一樣地颳了進來。與她身上偏灰的煙綠不同,那色澤十分明麗搶眼,而且有點咄咄逼人。
“你就是九哥搶來的女人?”翠衣主人發話,脆生生的,帶着幾分嬌俏,杏眼溜圓,長髮結成兩條粗粗的辮子,左右各一,模樣精靈可人。
公孫筠秀看着她,不想回答這種明知故問的問題。
“我說不想嫁給他,他居然立馬搶了個女人來堵姨母的嘴,腦子轉得真快!”那姑娘也不在意,徑自介紹起來:“我叫劉杏兒,你以後跟着九哥叫我小杏兒吧!我是來給你梳頭的。”
不等公孫筠秀反應,她便將她拉了起來,推到屋內唯一的椅子上,然後從懷裡掏出梳子,開始刮她的頭髮。
小杏兒的手很巧,公孫筠秀能感覺她拿着自己的頭髮擺弄來擺弄去,但是絲毫不曾扯痛她的頭皮。不一會兒,髮髻就成型了。
“你的首飾呢?九哥說你有一大匣子……”嘴裡還咬着固定用的發繩,劉杏兒含糊地問道。
公孫筠秀指了指牀上的木匣。
劉杏兒最後緊了緊她的頭髮,確定不會散開,才走去牀邊,打開了那個匣子。
“哇——”
入目一片金光閃閃,笄、釵、簪、華勝、步搖、鈿花,樣式不一而足,件件精美,看得劉杏兒眼都直了。公孫筠秀之前並不曾仔細看過孃親爲她準備的那些陪嫁之物,但孃親的眼光向來極高,好些都是她親自繪的樣子,讓銀樓的師傅特別打造的。看呆一個姑娘自是不在話下。
“這個好!”劉杏兒撿出一支金步搖,搖得嘩嘩直響。
公孫筠秀卻從匣子裡翻出來一支白玉鈿花交到她的手裡,“用這個。”
她還在孝期,那種華麗的東西並不合適。不過,關於這件事她不想多做解釋。
劉杏兒悻悻地將步搖放了回去,拿起花鈿簪在公孫筠秀的鬢邊。仔細端詳了一會兒自己的“手藝”,又在匣子裡翻找了一氣,尋出一對與鈿花配套的白玉耳環給公孫筠秀戴上,纔算甘休。
“九哥這兒沒有銅鏡,你等等,我去給你拿一塊來。”說罷,她便如來時一樣,一陣風似地颳了出去。
劉杏兒出去的時候沒有關門,門就那麼敞着,框住了遠山的蔥鬱,還有落日的餘暉。近處的高崗已經上燃起了火把,人影浮動,聲音喧擾。襯得她這一隅,格外的偏遠寂靜。
公孫筠秀凝眉估量,不一會兒便放棄了逃跑的念頭。此刻雖然看似無人看管,可一想到下祁山的重重關卡,如果沒有羽翅加身,就算武藝高強都未必有機會,柔弱如她更是癡人說夢。
劉杏兒去而復返,手裡多了一面小巧的銅鏡。公孫筠秀看見鏡中的自己,素得好像一支孤竹。額上秀髮低垂,遮了半邊額頭,她下意識想捋開,卻發現那髮絲是劉杏兒特意留出來,爲她擋住額頭上的青紫傷痕的。
這些人對粉飾太平倒也頗有心得。
在公孫筠秀的執意拒絕下,劉杏兒沒能往她臉上塗脂抹粉,於是老大不高興地將她帶到穀場。
所謂穀場,不過山崗上的一塊巨大平地,秋收的時候可以用來晾曬穀物。與普通穀場不同的是,祁風寨的這個穀場周圍擺放了一排又一排的武器架,十八般兵器樣樣齊全,想來平時這處也被寨裡的山賊們拿來當成習武的校場。
這夜,爲了慶功,穀場上擺滿了桌椅,少說也有二十桌。按一桌十人計算,整個祁風寨居然能有二百人!一眼望去人頭攢動,直令公孫筠秀暗歎不已。
“九哥在那兒!”
劉杏兒抓着公孫筠秀直奔場中上席,來往人羣不約而同地爲她們讓出了一條道來,同時毫不避忌地投來目光,打量陸驚雷選中的女子,或好奇,或驚詫。公孫筠秀把頭垂得低低的,藏起自己的不適與懼畏,不想被人看到自己的脆弱。
“就是她了。”
一見到公孫筠秀,陸驚雷便大步迎了上來,從劉杏兒手中牽過她的手,將她帶到一張躺椅面前。
“豹叔,這就是我要娶的女人。”
陸驚雷中氣十足地宣佈自己的決定。躺椅上的人連連點頭,扯出一抹虛弱的笑容,原本混濁的眼睛也在瞬間燃起一絲光亮。公孫筠秀望着他,難掩詫異。
祁風寨的大當家,居然是個病秧子?
不僅沒有豹子的風采與體格,這位豹叔基本就是斜躺在椅上的一把老骨頭,風燭殘年的景象,與他身邊正值壯年的妻子豹嬸形容迥異。
“嬸子已經幫你看過了,這個月二十八是個好日子,你們就定那天成親吧!”豹嬸爲丈夫蓋上一層薄毯,笑盈盈地說着。
不等陸驚雷開口,劉杏兒嗔道:“二十八?那只有十天不到啦!要不要這麼快呀?”
豹嬸瞪她:“需要的東西都是現成的,讓你九哥早些成親,早點生娃不好嗎?”
劉杏兒還要反駁,陸驚雷卻一錘定音,“嬸子說了算。”
暮色已濃,穀場上點着重重火把,幾乎照亮了半邊天空,卻無法將公孫筠秀蒼白的臉色映紅。指尖忽地刺痛,低頭一看,發現是陸驚雷攥緊了她的手,牽動了指上的傷口。
十天,這些傷痕大概都能痊癒了吧?
向豹叔見禮之後,公孫筠秀被陸驚雷的異姓兄弟面前,八個哥哥站成一排,陣勢看着有點駭人。豹叔膝子無兒無女,陸驚雷以養子身份,得了少當家的頭銜,所以這些人既是他的兄弟,也是他的追隨者。即使陸驚雷排行最末,他們也對他恭敬有加,愛護之心更是溢於言表。
跟着陸驚雷的介紹,公孫筠秀一個一個見禮,曲膝福身,姿儀一如孃親教導的閨秀典範。
八個男人長相各異,名字各異,公孫筠秀一口氣記下來有點困難,唯獨對戾氣突出的“六哥”李克勇印象深刻,還有他的妻子孟氏——孟巧巧。
在豹嬸的刻意介紹之下,公孫筠秀得知孟巧巧也是從山下搶來的新娘。顯然,她對祁風寨的生活適應得很好,談笑作派已與寨子裡的其他女人無異。擡手投足間更是不難看出她與李克勇之間的情誼。豹嬸指望公孫筠秀成爲第二個孟巧巧的意圖不言自明。公孫筠秀只是柔順地聽着、看着,神色淡然。
這些人裡,比較特殊的還有一個劉杏兒。她從小與陸驚雷一塊兒長大,小他兩歲,及笄已有半年了,算年紀竟是比公孫筠秀還要年長。因爲她是豹嬸的親侄女,雖然與陸驚雷等人並未結拜,卻以十妹自居。整個寨子裡,能“九哥”、“九哥”喚個不停,在陸驚雷身邊奔來竄去的丫頭獨她一人。
不經意間,公孫筠秀想起了劉杏兒之前的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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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九媳婦,下午沒嚇着你吧?來,七哥給你賠罪!先乾爲敬!”
一名身形穎長的男子打斷了公孫筠秀的思緒,他手裡端着兩碗酒,一碗橫在公孫筠秀面前,一碗則被他仰頭“咕咚”幾下喝了個乾淨。
“老七,你這是做什麼?要敬酒也弄個小點的杯子呀,小九媳婦這麼文弱,哪能像你們這般牛飲的?”出來阻擋他的是六嫂孟巧巧。
公孫筠秀感覺面前這個男人賠罪是假,特意過來爲難她是真。果然,馬上就聽他回道:“小九是祁風寨的少當家,小九媳婦以後就是祁風寨的押寨夫人,要是連喝乾一碗酒的魄力都沒有,怎麼配得上這個身份?!”
配不上?!
這句話差點毀了公孫筠秀自幼培養的好涵養。一個殺人越貨的山賊,有什麼身份可言?若她真的嫁了,論起來也只是嫁了個賊公,變成賊婆而已。更何況,押寨夫人?性子如她,如何押得了這匪寨?
“說得也是,”正在另一桌與別人斗酒的劉杏兒聽了,也跟着摻和了起來,“要做我九哥的女人,不會喝酒可是不行的。”
旁人也跟着附和起來,公孫筠秀下意識望了一眼陸驚雷。發現他嘴角噙笑,似乎也在期待她的反應。知道自己孤立無援,公孫筠秀只得接過酒碗,捧在掌心,臉上不禁浮出壯士斷腕一般的神情。
豹嬸樂了,撫了撫她的肩膀,說:“別怕,你男人在這裡,天塌下來有他給你擔着。”
再看陸驚雷,仍是笑而不語。公孫筠秀胸中漫過幾分涼薄,雙目一垂,便大口喝起碗中酒來。
上等的北澤佳釀,酒氣芬芳濃郁,入喉即顯烈性,辛辣無比。
自幼家教嚴苛,孃親從來不許公孫筠秀碰酒,唯恐她酒後失儀。所以,這還是她第一次有機會嚐到黃湯滋味。
一口接一口,由口入喉再至心肺,飲下那份熾熱,公孫筠秀如臨大敵。北澤酒烈,天下馳名,斷不會只有入口如刀這一點本事。果然,等她一碗飲盡,神智已是不太清明,手腳也變得笨拙起來。她努力學着敬酒人的動作,將空碗翻倒,看着殘存的酒液滴落足下塵土,只覺身體搖搖欲墜。
“好!”
隨着四周傳來一陣喝彩,公孫筠秀感覺有人接過了酒碗,並一把扶住了她,身後隨即多了一座大山,任她倚靠。
“醉了?”耳邊劃過陸驚雷帶着笑意的嗓音。
伸手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陽穴,公孫筠秀無力地點了點頭。下一秒,“靠山”突然撤離,她不禁往後一仰,來不及驚呼,雙腳便離了地,整個人安安穩穩地落在了陸驚雷的懷裡。
恍惚中,她看到劉杏兒捶了一下敬酒的老七,“都怪你,一下就把人灌醉了,沒戲看了!”
老七尷尬地笑着,回看她的眼神,那眼神……
以前也有人用那種眼神望過公孫筠秀,對她說:有美一人,婉如清揚。妍姿巧笑,和媚心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