芮城西四街上的程家,是當地有名的糧商,主人程伯祥年少時中過秀才,頗有幾分儒雅之氣。程伯祥結髮妻子柳意正是公孫筠秀的姨母,他倆膝下有一獨子名曰仕之,小字清風,也是公孫筠秀的未婚夫婿。
公孫筠秀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到的程府,只記得睜眼時望見府門上懸掛的大紅燈籠,然後是門房驚詫的眼神,接下來便是隔絕光明的漆黑。
公孫筠秀這一倒下,又是兩天兩夜。第三天一打開眼睛,就聽到從前的僕人周媽媽尖叫着:“醒了!醒了!快去請大夫,還、還有夫人,小姐醒了!”
屋內一陣腳步凌亂。
不多時,年近花甲的老大夫和一臉憂慮的姨母柳意踩着混亂,一同來到了公孫筠秀的牀前。
“孩子啊,你可算醒了……還以爲救不回來了……”
握着公孫筠秀的手,程夫人柳氏坐在牀邊,淚眼婆娑。她的相貌與自己的妹妹、公孫筠秀的孃親柳情有幾分相似,一瞬間看得公孫筠秀有些恍惚。
“姨母……”
一張口,公孫筠秀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粗啞乾澀,好似老樹陳皮。
“你昏了幾天,別急着說話。先喝口水。”說着,程夫人從周媽媽手裡接過茶水喂送。
溫水入喉,如焦土逢雨。啜了兩口,公孫筠秀便掙扎着擡起身子,心急地將頭湊上去,可沒喝幾口又想吐。她強忍了一會兒,不成想居然忍住了,於是繼續喝到底朝天。
“慢慢來,別嗆着!”見她這個樣子,程夫人更是淚下如雨。
放了茶盅,感覺自己終於活了過來,公孫筠秀才有餘力去安慰眼前傷心的長輩。手背觸到姨母的臉頰,爲她揩去頰上的溼潤,公孫筠秀感覺皮膚暖暖的,心也暖暖的,明明真實,卻又不能篤信。
像是感應到她的焦慮,程夫人用力握了握她手,雖然臉上愁容未散,但還是盡力展露出慈愛的笑容。
“回來就好……活着就好……”
在程夫人細碎的呢喃中,公孫筠秀的一顆心終於落了地,頓時沒了力氣,跌回牀上。
眼皮瞌上的瞬間,她又聞得一陣兵荒馬亂,卻不再似身處祁風寨時那般恐懼。
也不知是山下的大夫果真比祁風寨的張子青醫術高明,還是因爲公孫筠秀逃離匪窟後去了心病,熬過最初的兇險,又養了大半個月,她的身體總算慢慢恢復過來。
那一日,程夫人沒有細問公孫筠秀在祁山上的經歷。之後,她不曾再問,公孫筠秀也沒有主動提起。倒是官府的人得了消息,差人過來打聽了一次。因爲程夫人爲了公孫筠秀的事報過官,雖然毫無用處,但這並不妨礙官差前來走個過場,順便撈些好處。
塞了二兩銀子,程夫人就以公孫筠秀受驚過度,什麼也不記得爲由將人給擋了回去。公孫筠秀知道,姨母是想盡快平息此事,不欲再生枝節。
北澤國尚武輕文,相對別國來說對女子的約束並不嚴苛,但名節從來都是死穴。公孫筠秀在賊窩裡待了十幾日,無論清白與否,都已經解釋不清了。她不求外人理解,也不想在親人面前回顧祁風寨的種種,姨母的做法無形之中讓她鬆了一口氣。
周媽媽也是知輕重的人,同樣沒有多做打聽。她悉心照料公孫筠秀,又在程夫人的授意下爲她重新置了不少衣裳首飾,似乎急着要讓她回到從前公孫家大小姐該有的樣子。
周媽媽是公孫府裡的老人了,不過以前並不在公孫筠秀母女近前伺候。孃親去世之後,公孫筠秀遣散了公孫府裡的所有奴僕,但見她孤身一人無處安生,纔將她留在了身邊。
公孫筠秀被陸驚雷擄走的時候,周媽媽因爲太過害怕不敢阻止,心裡一直存着愧疚,如今恨不能加倍補償。公孫筠秀知她心思,也就由着她爲自己忙前忙後,只是特別叮囑了一下,不要再在她的衣裳上繡竹子。一想到陸驚雷喚她竹兒,她就渾身不自在。
住在姨母特地爲自己闢出的小院裡,公孫筠秀百無聊賴地等着病去抽絲,時光也跟着緩了下來。
白日裡睡得太多,導致夜半常常清醒,擡頭望見窗外明月,公孫筠秀好幾次都像看到了陸驚雷在側,杯弓蛇影,心驚不已。不用整日臥牀之後,她便儘量給自己找些事做,看看書,撫撫琴,刺個荷包手帕,連午間休憩都不敢,只求夜裡能睡得沉些。
平時程府的下人幾乎不來公孫筠秀住的小院,都是周媽媽在旁伺候。公孫筠秀也樂得自在,只當是姨母爲了讓她安心休養,所以特別吩咐過。可日子久了,她卻漸漸瞧出不妥來。
姨母時不時也會來看她,但到底是長輩,公孫筠秀不好意思讓她勞累。等她下得牀行得路,準備主動去給姨母請安時,卻被周媽媽用諸多借口攔了下來。
還有程府的下人,不止是怕打擾到她,連看到她都會遠遠躲開。有一回送飯的丫鬟到了院門口,周媽媽正巧不在,明明已經見着公孫筠秀站在院子裡,卻將食盒徑自擱在廊前,一聲招呼都不打便離開了。
種種跡象都在暗示着什麼,公孫筠秀卻不願深究,總覺得一但推敲起來,眼前的一切就成了鏡花水月。可該來的總是要來,由不得她閃躲拒絕。
這一夜,周媽媽躊躇了許久,終於對她說出她的表哥程仕之中了探花,皇帝親封秘書省秘書郎一職,官拜六品,不日便會衣錦還鄉的事。
表哥上京趕考公孫筠秀進程府之前就知道,可後面的事卻聞所未聞。這麼重要的事,姨母居然從來沒有在她面前透露過半句。
公孫筠秀忽然記起她剛到程府的那一天,府門上鮮豔的紅綢與燈籠,想必都是爲了慶賀程仕之高中而懸掛的吧?不讓她出小院,不準下人接近她,只怕也是有心隱瞞。
箇中情由不難猜測,公孫筠秀其實早有覺悟,只是心裡總是存着一丁點兒奢望,才遲遲不願面對。此刻,她有些慶幸自己是坐在椅子上,要是站着,只怕會承不住打擊,軟倒在地吧?
公孫筠秀與程仕之的確有婚約在先,可經歷了祁風寨一事,莫說他已入朝爲官,必須維護官聲,就算仍是平民百姓,要娶她這樣名節有損的女子爲妻,怕也是不能了。
祁山的事看似去得悄無聲息,其實根本無法從此揭過。程夫人到底是公孫筠秀的姨母,顧念血肉親情,才一直沒有將話點透。可程仕之即將返鄉,此事再不了結只會弄得大家都很難堪,她纔不得不借周媽媽的口傳話過來。
“我知道了。”
自欺欺人的日子到了頭,公孫筠秀強忍神傷,猶作鎮定。
“那……小姐預備做何打算?”這件事遲早得有個結果,周媽媽擔心主子年幼,不知盤算,於是說:“我看程夫人的意思,好像是想等風頭過了,再讓程少爺收你爲側室。雖然地位低了些,但那程少爺到底是百裡挑一的人才,程家也決不會虧待您……”
公孫筠秀雖然早有預感,卻還是愣了一愣。她明白,如今這是自己最好的歸宿,可心裡的小疙瘩呀,就這麼拱着立着,不平不消。
“讓我想想。”
“這還有什麼可想的?”周媽媽有些急切,“老奴雖然沒在程家少爺跟前待過,可光看程夫人的態度,就知道程家人一定會善待您的。”
“我知道。”公孫筠秀心裡亂得很,只得搪塞:“反正現在也不能嫁,等我爲孃親守孝三年之後再說吧。”
“守孝歸守孝,這婚事還是得先談定爲好。夫人臨終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您,您可不能讓她死……失望啊!”
周媽媽一時嘴快,差點說成死不瞑目,雖然及時剎住,可那“死”字已然入了公孫筠秀的耳朵,勾起沉積於胸的委屈,逼紅了她的眼眶。
回想公孫筠秀來到程府後,很少流露情緒,波瀾不興的,彷彿那場劫持不過是件稀鬆平常之事。她越是這樣,周媽媽越是擔心,也不知道她是真的放下了,還是鐵了心要打落牙齒和血吞。整個人跟裹了層殼似的,叫人瞧不出究竟。現在,好不容易見那殼上有了裂隙,周媽媽立馬將心一橫,問出了盤桓在胸中許久的問題。
“小姐,您在祁山的日子,那些賊人有沒有……”
“沒有!沒有!”意識到她在說什麼,腦海裡浮起陸驚雷曾經的輕薄舉動,公孫筠秀眉頭一蹙,口比心快:“我在祁山什麼事也沒有,擄我的賊人沒有碰我,一根手指頭都沒有。”
“可是……”
那可是賊窩啊!公孫筠秀一句沒事,聽在她耳裡全是生死攸關的大事,叫她如何放得下心?
“真的沒事,媽媽不用擔心。”
“怎麼能不擔心啊!您在祁山上那麼多天,老奴每天就像坐在火碳上,片刻不得安寧,只恨自己沒能護您周全。老奴……”說到激動處,周媽媽終於忍不住老淚縱橫。
“周媽媽……”
公孫筠秀拿出手帕,爲她拭去臉上的淚水。
自從孃親去世,她最親近的也只有周媽媽一人。見她如是,公孫筠秀也是不忍,猶豫再三,終於拎輕避重地將祁風寨的經歷說了一遍。
時隔半月,那些已經淡去的細節隨着訴說又一點一滴回到她的腦海中,盤旋遊走,恣意囂張。陸驚雷那雙總是帶笑的眼睛彷彿仍然近在咫尺……公孫筠秀以爲自己早已忘記,卻分明刻在記憶深處,半點未除。
“你和那賊人拜堂成親了?”周媽媽做過很多揣測,卻獨獨沒有想到這個。
“沒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作不得數的。而且我和他當晚並沒有……”公孫筠秀到底未經人事,雖然急於辯白,但說着都覺得羞恥。
“沒有圓房嗎?”性急的周媽媽幫她把下半截說了出來。
公孫筠秀點頭,面如火燒。
周媽媽也跟着點點頭,神情複雜,好半天才低聲嘟囔着:“那賊人總算還有點良心,沒有毀了您的清白,還將您送了回來……”
“媽媽!”乍聽這話,公孫筠秀就像點着的炮仗,瞬時爆出滿天星火,“你想說什麼?!他是山賊,不管對我是好是歹,都是奸惡之徒!”
“……”
周媽媽不知道自己一句無心感慨會惹得小主人如此暴跳。
“公孫家雖不顯赫,卻世代清白。莫說殺人越貨的山賊,就是雞鳴狗盜之輩都不曾出過。我公孫筠秀哪怕終身不嫁,也不會嫁給這樣的人,更不會讓我的兒女與祁風寨那樣骯髒的地方扯上關係。如果我逃不出賊窩,定會尋機會自行了斷,決不讓賊人污了我的清白!”
公孫筠秀說得激昂,忽地站起身,一掌拍在桌上,“啪”地一聲,震得桌上的茶碗丁當作響。
周媽媽嚇了一跳,連說話都結巴了,“老、老奴沒有別的意思……”
意識到自己有點反應過度,公孫筠秀面上赤色更甚。無法面對周媽媽的注視,她低下頭,重新坐在椅子上,撫着起伏的胸腔,努力平復自己粗重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