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話, 公孫筠秀對生產一事一直有很重的陰影。雖然之前已經詳細打聽過方方面面,可事到臨頭,除了恐懼還是恐懼。
被陸驚雷抱進室內, 她滿腦子都是李姨娘臨終時的情景。被鮮血染紅的被褥, 還有她灰敗絕望的面孔。
本能地抓住陸驚雷的衣袖, 卻牽扯到斷指, 立刻痛得眼冒金星。公孫筠秀慘絕人寰的哭嚎着, 讓向來不知膽怯的陸驚雷也感覺全身發軟。
“不怕!竹兒,不怕!我在這裡,哪兒也不去!我守着你!”
儘管他反覆承諾、強調, 公孫筠秀卻像塞住了雙耳,根本沒聽進去。
其實, 自從她來了程府, 程仕之一早就將所有事情安排妥當。僕婦、大夫、穩婆, 甚至孩子的奶媽都已經事先物色好。如果不是陸驚雷突然殺到,一切本該有條不紊。
潤蓮住得偏遠, 等她得了消息再匆匆趕到公孫筠秀居住的小院時,正遇上程仕之被人擡走。她當時就哭了出來,程仕之卻拼着最後一絲清醒,讓她看顧好公孫筠秀。
潤蓮向來唯夫命是從,縱使心裡擔心丈夫, 也還是咬牙留了下來。有她坐陣, 屋裡混亂的場面總算得了些條理。
乍見陸驚雷, 潤蓮吃驚不小, 但也沒有機會細問。
公孫筠秀痛苦得無以復加, 陸驚雷的臉色堪比地獄修羅。僕婦們十分害怕,都不敢貿然靠近, 紛紛以眼神向潤蓮求助。潤蓮雖不是當家主母,但現在一屋子女人中,她這個姨娘的地位是最高的。於是她摒住呼吸,花了些時間才鼓起勇氣勸說陸驚雷。
“陸爺,小姐馬上要生了,您先去外面等着吧!”
女人生產時產房污穢,男人們很少會留下。而且有男人在,穩婆接生也不好動作。潤蓮本是尋常勸說,卻被陸驚雷狠狠瞪了一眼,目光如刀般鋒利。
“不!不要走!”
公孫筠秀已經痛得有些糊塗了,分不清到底是肚子還是手指。陸驚雷是她的靠山,洪水中的一段浮木。如今理智已經離她千山萬水,她說什麼也不想讓陸驚雷再離開。
抓着公孫筠秀的手,不讓她受傷的小指再有碰撞,陸驚雷保證說:“我不走。”
“這……男人在血房裡會觸黴頭的……”一旁的僕婦好心提醒。
陸驚雷嗤鼻,“我一個山賊,還怕這些?!”
山賊就能百無禁忌了?!
潤蓮想反駁他,可看公孫筠秀的模樣實在是離不開人,只好示意僕婦不用顧忌,開始準備。
穩婆前腳剛到,大夫後腳也來了。
因爲公孫筠秀一直掙扎得厲害,大夫沒有辦法立刻爲她接骨,只好暫時找來兩塊木板,將她的整個手掌夾住。待到產後人平靜了,再行醫治。
再說公孫筠秀的孩子,因爲尚爲足月,羊水破了若不能馬上生下來,大人小孩都十分危險。但她身體條件還不成熟,一時半會兒也成不了事。穩婆剛說多半要等上一個時辰,陸驚雷的臉就綠了。
如果不是還得依靠這個老婆子來幫公孫筠秀分娩,陸驚雷真想把她的脖子擰下來。人都痛成這樣了,再等一個時辰,又不能用藥鎮痛,那還不得痛死?
潤蓮知他心急,只得耐着性子同他解釋。可她也不曾生過孩子,說到細節就不得不麻煩穩婆。那穩婆幾十年接生經驗,也不是頭一回見男人放不得手,所以對陸驚雷的惡行惡狀並不害怕,反而威脅說他要是留下來添亂,害死了自己媳婦,她可不負責任。
惡人最怕惡人磨,陸驚雷雖然碰了釘子,但爲了心愛的人也只能乖乖地聽從吩咐。
見陸驚雷同意離開,穩婆又開始勸說瀕臨崩潰的公孫筠秀:“不要怪我老婆子,可是你男人留在這裡真的對你沒好處。只要他在這兒,你就會覺得自己有依靠、有退路,即使有心也使不出全力。可女人生孩子這回事兒,是自個兒上閻羅殿裡闖一回,誰也幫不上。等你闖過了就能帶着孩子回來,要是闖不過,不止丟了孩子,自己也可能賠在那兒。所以,你一定要使出全力,爲了孩子也爲了你自己,懂嗎?”
公孫筠秀大口喘着氣,舌尖齒隙卻是未盡的呼喊。穩婆說的道理她都懂,可身體卻一直在與意志背道而疾。她看着陸驚雷,滿面掙扎。
“我就在門外。”幫她捋開額邊被汗水浸成一綹一綹的長髮,強硬如陸驚雷,也不禁紅了眼眶,“你一定要回來,別讓我去追你。”
想握緊她的手,再給她一些力量,可雙手只碰到她手上的木板。陸驚雷將心一橫,飛快地奪門而出,生怕慢上一秒,自己就再也邁不動步子。
屋外天還黑着,迎來黎明還需要漫長的等待。
陸驚雷舉頭仰望,想知道頭頂可有神明。他從來不信這些,但此刻卻恨不得匍匐投地,求他們保佑他的妻子。因爲除了這件事,他不知道還能做什麼幫助公孫筠秀。
哭泣幾乎成了比肩呼吸的本能,公孫筠秀吸氣憋住,想讓自己變得堅強,可疼痛總是能在她快要成功的時候衝破好不容易築建的壁壘。
穩婆一遍又一遍提醒她,叫她不要再哭,積蓄力量等待孩子真正降臨的一刻。可時間比穩婆預計的要長出許多,當公孫筠秀好不容易熬到她叫自己用力的時候,她放開喉嚨大喊,不一會兒嗓音就變得沙啞難辯,整個人也很快精疲力竭。
公孫筠秀不知道還有什麼能支撐自己,對陸驚雷的愛亦或是對未出世的孩子的期待?她曾經那麼確定,這一刻卻被疼痛動搖了。綿綿不絕的疼痛好似利刃,一次又一次將她劈開,她覺得自己已經從一根完整的竹子,被劈成了一絲又一絲竹篾。
她幾度昏死過去,以爲自己不會再醒過來,可劇烈的疼痛又將她硬生生地拽回人間。穩婆說生孩子就是闖閻羅殿,可她卻像在忘川湍急的水流中顛簸,千辛萬苦也到不了彼岸。
“我不生了!不生了!”
聽到公孫筠秀失控的慘叫,陸驚雷再也無法在屋外待着,當即衝了進去。
潤蓮正和僕婦一起把公孫筠秀往牀上綁,以制止她胡亂掙扎。陸驚雷看到這一幕,立刻將人拖住往邊上一扔。他力大如牛,潤蓮整個人飛了起來,重重撞在牆上,發出一聲慘叫。
沒功夫管她,陸驚雷抱起幾乎發狂的公孫筠秀,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一聲聲喚着:“竹兒!竹兒!”
透過朦朧的淚眼看清陸驚雷,公孫筠秀不禁苦苦哀求:“讓我死!求求你!讓我死!反正你也不喜歡孩子!我們不要他了好不好?不要了!”
“別胡說!現在不生你也會跟着死的。再堅持一下!堅持一下好不好?”用雙臂死死箍住公孫筠秀,不讓她亂動,陸驚雷擡頭質問穩婆,“你在搞什麼鬼?爲什麼這麼久還沒生下來?!”
“夫人骨架小,本來就不好生養,要花大力氣才行的。孩子現在胎位還算正,只要她再用點力……”
穩婆一頭大汗,滿手是血。陸驚雷與她對視一眼便將臉別開,完全不敢細看。
“我不生了!痛死了……我不要生了!讓我死吧!”用力打斷穩婆的話,公孫筠秀虛弱卻又堅決地說。
她這輩子沒受過這麼大的罪,生產加上斷指,完全挫敗了她的勇氣。現在她滿腦子只想放棄,根本顧不上別的。可陸驚雷又怎麼可能眼睜睜地看着她去死?
“別說傻話!我沒有不喜歡孩子!這是我們的孩子,我怎麼會不喜歡?我之前那麼說只是怕你生不出來,想讓你好受些而已!”
“我現在就是生不出來啊!你放過我吧,我不生了……驚雷……求求你……”
公孫筠秀是真的被擊倒了,陸驚雷的話只是堅定了她的求死之心。
“不行!你之前說過要和我一起的!你要是去死,我就讓這屋子裡的所有人給你陪葬!還有程家人!一個都不放過!”
陸驚雷口不擇言,直聽得一屋人心驚膽顫。
“你!我生不出孩子,關她們什麼事……你……”公孫筠秀也急了,怕陸驚雷不管不顧,殺了無辜。
“我不管!你答應過我要陪在我身邊!你要是敢說話不算話,就別怪我狠心!”
這個時候,公孫筠秀忽然想到,今天的一切其實都是拜陸驚雷所賜。如果不是他,她根本不會落得現在這般田地。
當人生艱難的時候,隨便找個人來責怪總比自己全部揹負要強。於是,她開始把憤怒轉嫁到陸驚雷身上:“你……你混賬!我恨你!我恨你!”
“恨我吧!你把孩子生了,想恨我多久都行!”
陸驚雷一點兒也不在乎公孫筠秀的怨恨,只要她能闖過這一關,被她恨一輩子都無妨。
越聽這兩人說話越覺得沒譜,潤蓮從地上爬起來,顧不得身上狼狽,急急忙忙問穩婆:“大娘,可還有別的法子?”
穩婆被陸驚雷彪悍的威脅嚇着了,直到潤蓮提醒纔回過神來,連忙說:“有!還有別的法子!不要孩子,保住大人就成了!”
“你不早說?!”陸驚雷爲之氣結。
公孫筠秀則是大喘了一口氣,問:“怎麼保?”
穩婆拿起一早準備的剪刀,說:“把胎毀了,拿出來就行。”
屋裡陡然安靜下來,唯有公孫筠秀的呼吸急促而混濁,格外突出。
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那把剪刀上,僕婦們還算是見慣不驚,剩下公孫筠秀、潤蓮以及陸驚雷三人無有經驗,幾乎傻在當場。
陸驚雷最先領會過來,將信將疑地問道:“你是說……把孩子剪開拿出來?”
“是。”
穩婆的回答讓公孫筠秀一陣作嘔,可是半天也沒吐出東西。見慣了血腥的陸驚雷也有些發怵,但他幾乎沒有猶豫,便硬着頭皮說:“動手吧,我要大人活着!”
孩子沒了縱然可惜,但比起公孫筠秀,根本不值一提。
“想好了?那我就動手了!”
“快動手!”
穩婆見他如此果決,也不敢耽誤,立刻分開公孫筠秀的雙腿就要行事。
“等等!”用力把腿合上,公孫筠秀喊了出來:“我……我……”
她看着穩婆,再看看陸驚雷,本已乾涸的淚水再度盈滿了眼眶,“不要殺他!我……我生……”
公孫筠秀不知道這是不是所謂的母性,可當她得知自己的孩子會以如此殘忍的方式離開自己、離開這個人世,她就再也狠不下心來。
胸口就像懸着一把大錘,耳朵裡每聽到一個字,那把大錘就落下一次,錘得她整顆心都碎了。
“驚雷……你不要走……陪我把他生下來……”
見公孫筠秀重拾勇氣,陸驚雷差點喜極而泣,用力抱着她,連聲說:“好!好!”
見她夫妻達成一致,穩婆也重新就位,高聲喊道:“聽我指揮,來,用力!”
……
當嬰兒發出第一聲啼哭時,耗盡所有的公孫筠秀便兩眼一黑,人事不知。
陸驚雷以爲她就此撒手人寰,嚇得臉都白了。還好穩婆及時告知他人還活着,只是太疲憊了,需要休息。
等他掩飾好自己的失態,還來不及好好看一眼孩子,兩名侍衛便將他叫了出去。
不知何時,窄小的院落裡站了上百名士兵,都是過來擒拿他的。
天早就亮了,陽光落在士兵的鎧甲上,白晃晃的一片。
陸驚雷沒有抵抗,因爲抵抗必是徒勞。他只是遠遠地拜託了一下潤蓮和樑小環,讓她們照顧好公孫筠秀。橫豎他現在有免死金牌護身,受些活罪無所謂,死不了就好。
樑小環自是立刻答應,潤蓮則比較矜持,只是點了點頭,算作應允。
“大姨娘不舒服嗎?”見潤蓮身子抖得厲害,樑小環不禁問了一句。
潤蓮搖搖頭,依然沒有出聲。她怕陸驚雷發現,是她跑去與王媛商量,讓王媛去求自己的父親王令王大人派兵捉拿陸驚雷。
陸驚雷不僅傷了她的丈夫,剛纔在屋裡還揚言要血洗程家,她可不能對這樣大的威脅坐視不理。
第二天,公孫筠秀自睡夢中醒來,感覺全身的骨頭都像錯了位似的,害她連擡手的力氣都沒有。
牀邊只有樑小環守着,見主子醒了開心不已。
公孫筠秀也笑了,跟着問陸驚雷和孩子在哪兒。樑小環收住了笑容,吱唔了半天只告訴她,孩子是位小公子。
公孫筠秀繼續追問,才得知陸驚雷已經被抓,而她的兒子也被王后派人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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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驚雷上回差點被處以極刑時,天塌過一次。而現在,它塌了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