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她修爲消失後,她便覺得自己的七情六慾喜怒哀樂越發明晰起來。
從前,縱是心中千般疼,萬般痛,她也照樣能裝作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叫人絲毫看不出破綻。
可現如今,她心中一難過,神色情緒便都跟着低落起來。
洛白衣很容易就察覺出墨妍的想法,便也就不再提及死字,又開始給她講起他小時候的事情。
講他如何在百花谷中長大,講他幾歲便讀遍世間醫典,講他是如何發現他們所在的這個洞穴。
他說了好多好多,原本是想逗她開心,轉移她的注意力,可最後,墨妍卻只覺得越聽心裡越不是滋味。
因爲洛白衣講給她聽的這些事情,由始至終,都只有他一個人。
除了奴僕一般存在的執劍侍女以外,他的童年,他的人生,他的一遭一百年,由始至終都只有一個人。
一個人孤獨的行走,一個人孤獨的前進,一個人孤獨的看星星看月亮……
她不是沒有嘗過那種滋味,卻至多不過十年,可他,一過就是幾百年……
可她又忍不住打斷他,她想,幾百年前,他大約還是第一次與旁人坐在一起促膝長談,她瞧着他說得那麼專注,那麼用心,心卻一而再再而三一點點縮緊。
她很努力的,將情緒隱藏得極好,嘴角掛着笑意,臉上寫着明媚,可最終,眼睛是騙不了人的。
洛白衣終還是發覺了她的異樣。
他慢慢停了下來,擡起頭,天際已升起一片繁星,閃閃爍爍,透過晶瑩的光幕看去,更是美不勝收。
臉上浮現一抹倦意,脣際的笑容終是化出一抹苦澀。
原來,他終還是不捨的……
如果可以,他多麼希望,這一刻可以永恆,他可以永遠像今天這樣,將她留在自己身邊,兩個人就這樣並肩而坐。
他給她講故事,她給他炒飯吃……
見洛白衣突然停止了話語,墨妍有些疑惑的看向他。然,擡起頭,她卻只看到他仰面看着星空,側臉唯美而夢幻,眼睛深邃幽黑,像極了畫卷中走出的人,還看得讓她幾乎停止心跳。
“怎生不說了?”她柔聲開口,想要轉移他的注意力。
不知何故,她心中忽然就生出些錯覺,彷彿只要他這般不停不休的說下去,他們之間便不會又分離的時候。
然而,錯覺終究是錯覺……
他並沒有回答她,整個人以十分迅速的不可扭轉的速度衰竭下去。
墨妍心中一驚,想要伸手去觸碰他。
然,她的手還沒有碰到他的衣服,他原本黑亮的髮絲便已經化作雪白……
緊接着,是眉毛,睫毛,瞳仁……
她捂住脣畔,忍着不讓自己嗚咽出聲,他卻慢慢轉過臉,沒有焦距的眼睛落在她身上。
“謝謝你,我今天很高興…”他低聲開口,身體倒是還可以行動自如。
他的容貌依舊俊美,哦!不!在那滿目銀絲的映襯之下,他幾乎美得驚心動魄,就如同暗夜之中的精靈,就要隨風逝去……
他忽而朝她展顏一笑,漂亮的脣畔像是開出一瓣蓮花,惹得四下週遭都要靜止。
“我就要走了…”他很努力的和她道別,她卻發覺自己什麼都做不了,便是伸出雙臂去擁抱他,竟也做不到了。
“洛白衣…”除了喚他的名字,她什麼都做不了。
他聞她喚他,輕應一聲,卻是再也不給她說話的機會,伸出食指抵在她脣間。
墨妍想哭,視線卻落在他近在眼前的手指上,修長,瑩白,指節分明,漂亮得無懈可擊,卻幾乎蒼白到透明……
他的生命正在消散,他的時光正在倒數。
可她,除了眼睜睜的看着他離去,什麼都做不了。
“我時間不多了,你便委屈些,什麼都不要說,聽我說便好…”他柔聲開口,話到最後,已經微微有些喘息。
她閉目,有些不忍直視他。他卻彷彿張了眼睛,一切都在心中。
“不要閉上眼睛,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我有話對你說…”他說話的語速很急,一向悠哉淡漠的俊顏上也用了些許焦色。
墨妍依言睜開雙眼,卻瞧見他眼睛直直對着自己,明明沒有了焦距,但她卻從他眸中看到了笑意。
“你是我此生見過最美的女子,我要再看的仔細些,記得清楚些,這樣,纔不會忘記…”
“我不得不說鳳非離是真的很有眼光,也很幸運,能得你傾心,怕是此生都無憾了…”
“還有另外的兩人,我也是十分羨慕的,至少,他們能留在你身邊,每日看着你,歡喜,寂寞,至少能看着你…”
“最後,不要難過,這一切都是我自願的,你能來送我最後一程我已是十分高興。救你,是我此生做過最有意義的事情!”
洛白衣的話,已經讓她徹底失去了言語的能力。
她其實好想對他說,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了!再說下去,她會忍不住歇斯底里,會忍不住痛哭出聲。
可她不能,這是他最後的時間了,這些話,必然是他從前沒有說,此刻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趁着離去之前想對她說的。
他就要死了!他就要死了!
日後,千年歲月,萬年長空,他再也不會出現在她面前,再也不會與她說話聊天……
倏然,他停了下來,四周陷入一片沉寂。
墨妍大驚,果然見得他身體朝着自己歪了過來。
“洛白衣…”她好容易找到自己的聲音,卻只能哽咽的吐出三個字來,伸手將他扶至靠在自己身上。
“噓…別說話…”他臉上的表情還很生動,只是生機卻在一絲絲抽離。
墨妍抿脣,強忍住到了眼邊的淚水,他卻在這個時候給了她一個機會。
“閉上眼睛…”他的氣息已經開始漸漸微弱,她感覺得到,他眼下所說的每一個字都異常的艱難。
她聽他的話,闔上雙目。
他的頭終是靠在她肩膀之上,他的手也終是將她的手握住。
她抽不出力氣推開他,她也狠不下這個心。
“我還有最後一句話要對你說,說完了,我就會放開你…”他的語調突然開始變得十分輕柔,儘管她閉着眼睛,卻依然能感覺到自頭頂傾瀉而下的夜幕。
星光閃爍,如水一般清涼瑩潤。
心中一片片漣漪盪開,她幾乎可以聽到他輕軟的呼吸,在這空曠的洞穴之中,像花瓣一般散開。
他的脣慢慢湊到她耳邊,她可以聞到他身上淡淡的藥草香。
“千年長生,我不過是在等你,等你告訴我,愛一個人的滋味,原來是這般的美好……”一個字輕過一個字,漸漸在空氣中飄散。
“愛你…我不悔……”到最後,他的聲音已經爲不可聞,卻偏偏如此清晰的在山洞中迴盪。
他是真的很守信,說完,便放開了她,手垂落一邊……
墨妍終是再也忍不住,兩行淚水自她腮邊滾落,落在他精美的容顏之上,一滴一滴,晶瑩剔透……
“啊!”怒吼一聲,她終是忍不住歇斯底里……
山洞之中,只有她的哭聲一層層盪開,一聲聲迴盪,尖銳卻也隱忍。
她抱着他,他卻終是沒有再回應她……
皎潔星光如水一般流瀉下來,墨妍終是慢慢安靜下來,垂眸,她在他額心輕輕落下一吻,就這般抱着他沐浴在幽藍色的浮光之中。
這一刻,她心中沒有鳳非離,沒有生與死。
她不是墨妍,只是被他深深愛着的女子,只是被他以性命救活的女子……
星光醉,亂琉璃,一世殤,她能許他的,也只有這片刻的陪伴了……
***
鳳非離是在第二日清晨尋到山洞中來的。
彼時,墨妍已然伏在洛白衣身上沉沉睡去。
鳳非離並不緊張,他的神識告訴他,她心脈平穩呼吸均勻,只是因爲傷心暫時睡了過去。
心疼是必然的,他卻仍是強忍着,徐步都到她身邊,俯身將她抱起。她臉上猶掛着淚痕,看起來應是哭着睡着的。
奇蹟般的,他竟也不覺得吃味,只伸出手,以指腹拭去她腮邊淚痕,撫了撫她微微凌亂的髮絲。
目光緩緩落在洛白衣的屍身上,卻見他的軀體在墨妍離開他後迅速變得透明起來。
還來不及說什麼,便只見得他軀體猛的自空氣中飄散開來,緊接着,一朵飛速旋轉的花心竟是急速射入墨妍額心。
鳳非離原本一驚,可當他感覺到花心之上所沾染的神力之後,當即鬆了口氣。
隨着花心沒入墨妍體內,只見她額頭上出現一朵三瓣的菱花印記,映得她容顏越發清絕美麗。
這時,半空中出現一道虛影,正是洛白衣。
他含笑看着他二人。
“這是我送給你們最後的禮物!”說完,他的身形開始迅速的崩離,朝四下飛散。
見此情形,鳳非離眸色一凜。
“你竟不惜散盡魂魄護住她心脈,既如此,那本尊便還你一份大禮!”鳳非離說着,猛的咬破指尖,強行自體內逼出三滴心頭血,洛白衣散去的那片虛空點去。
他以畢生之力讓她得以存活,得以留在他身邊……
他便以半生修爲,半生元陽,妖神之心,換他輪迴轉世,報答他爲她所做的一切。